close

番外一

 

早晨醒来的时候,那家伙就躺在旁边了。

 

小嶋阳菜曲着胳膊肘支起身体,斜倚在床上,仔细打量着那个人相当安详的睡容。

棕色卷曲的长发一弯一弯错综着散在了洁白枕面上,面向自己这边,大半张脸都陷进了松软的枕头里。

大岛优子睡着的样子一直很像个小孩子,比任何时候更加有着沉着安稳的神情,

卸了妆的素颜也干净得分外可爱,完全难以联想到年满二十八岁的成熟女人。

 

透过窗帘缝隙漏进来的阳光,一绺一绺垂落在她白净的皮肤上,

在浅褐色的发丝间映出了明晃晃的灿亮光晕。那个人覆在下眼睑上的睫毛微颤着,

无意识地皱了一下眉心,于是额间蹙起的那些细小褶痕就也美好得值得真心赞叹了。

 

小嶋阳菜用指尖挡开了遮在她眼门前的几缕碎发,顺着放平的眉梢,触着皮肤若有若无地划下去,

滑过脸颊,在酒窝隐现的位置饶有兴致地轻戳了一下,然后看着那家伙在睡梦中不满地蹙眉晃了晃脑袋,

接着又紧闭起双眼逃避现实般埋头再睡,她压低了声音嗤嗤地偷笑。

 

因公务去了异地工作半个月,大岛优子是昨天晚上才回来的。原本预定今天早上返程,

但没想到那家伙大半夜居然匆匆忙忙赶回家了。那会儿阳菜已经睡着了,一天工作下来本身疲惫困倦得可以,

所以连优子什么时候进门的都搞不清,只记得约摸将近凌晨了,再者那个人大概担心吵醒自己,

行动刻意轻手轻脚,连招呼都没打。迷迷糊糊中感觉到有人帮她掖好了被角,而后小心翼翼爬到床上躺下来,

阳菜眯缝着眼睛依稀看到了床头灯的昏薄亮光,继而就神智昏聩地睡过去了。

 

反正等于没见面,连夜赶回来根本没意义嘛——即便有着难以掩饰的愉悦,

小嶋阳菜也还是避免不了这样惯例性的不坦率思考方式。

 

昨天通电话的时候,大岛优子在那一端笑得很欢快清越,说翌日就能回东京了真好啊之类,

一边还抱怨工作好累休息时间好少,临了也不忘了逗弄她:阳菜想不想我。

 

听着那边沙哑熟悉又戏谑的嗓音,她是能明白自己的雀跃的,只不过开口就是小嶋阳菜的作风了,

淡淡的语气:你怎么就爱问这么没技术含量的事情。

 

——对方拖长了怪腔怪调,仿佛失望无比,声音一下子就落寞了八度:看来是不想的,我可真伤心,

明明人家一心想着要见你——并且煞有介事地啜泣一声。

 

那你到底想干嘛啊。扬起唇角,小嶋阳菜的口吻满是无奈。

 

亲我一下应该能被治愈了。发出一串贼笑,大岛优子提出了让人目瞪口呆的无理要求。

 

得寸进尺的家伙……你不要太过分了!有些气恼,阳菜忍不住翻白眼,装作愠怒地驳斥:隔那么远怎么可能办得到。

 

——真的呀,那么冷淡我可是伤心死了。对方开始越发来劲地耍赖了。

 

伫立在电台大楼空旷的走廊上,她靠在硕大通明的玻璃窗边,底下就是秋光遍洒的开阔广场。

店铺遮阳伞整齐排列着在圆桌上支开来,于地面抛洒下灰蓝色阴影,客人寥寥。平常工作日里,

只有少数行人三三两两路过,从楼上俯视下去,所有身影都显得很渺小。

 

几名年幼孩童在宽广的场地上来回跑动着,追逐喧闹之声纷纷嚷嚷,还能遥遥地飘上来。握着手机贴在耳畔,

阳菜抿着唇思忖,静默了好一会儿,听筒里传来对方疑惑的唤声。

 

一手扶上了无色窗玻璃,她凝视着打在手臂上的金色光痕,紧张但故作平静地回话:也,也没什么大不了……

 

唉?我开玩笑的,你别当真啊。大岛慌忙解释道。

 

环顾四周没有旁人路过的迹象,迟疑地瞥了一眼近旁的手机,稍稍握紧了,她缓缓凑近话筒那一端,

将唇印上去——短促而清的亲吻声,又迅速逃开一般远离。胸腔里心脏加快的跳动,仓促而惶惶的心情,

在那样明亮、寂寂的秋日午后:呐,就这样了结束了。

 

走廊阳台面南开向,一年里四季都拥有超过四五个小时的日照,因而室内外通透得分外窗明几净。

秋季的温暖阳光洒落在脖颈间,留下一大片晃眼白灼,她能清楚感到脸上发热,而电话那头没了声音,沉默许久都不见动静。

 

优子?她不安地唤一句。

 

啊……大岛优子滞后的反应显然带着惊讶和错愕,以及无措。语塞了良久,那家伙突然笑了起来,

局促但格外轻快,即使看不到,阳菜几乎能想象那家伙害羞却愉快的模样,还有小人得志的促狭。

 

笑什么笑啊。她没好气地嗔怪,面颊连带着耳朵一起绯红:白痴一样。

 

唉不是啦。顿了一下,大岛恢复了调侃的语气:只是不习惯嘛,嗯,小嶋桑变得那么……有点可怕啊。

 

好啰嗦,不喜欢就算了。小嶋阳菜撅起唇,连自己都没意识到换做从前,这样的表现会有多么超出常规,

然而如今她已经拥有毋庸置疑的立场,再也无需计较合适与否。

 

 

不不不,当然没有。赶紧澄清,那一头的大岛优子带着笑意,默默地逐渐安静下来,

而后压低的声线可能无意中就温存过了头:等我回来。

 

顽劣不正经,却也有笨拙单纯的一面,因此讨人喜欢,至少小嶋阳菜可以确定自己是喜欢的,

无论很久以前纯粹欣赏的意味,还是后来伴随复杂成分的期待,那种心情很特别地一直延续下来。

至今犹然庆幸,驰隙流年,再多的曲折和动荡,有那么多那么多事物都在无可厚非地变迁,

而大岛优子这个人骨子里的孩子气也未曾真正改变过。

 

前阵子是大岛二十八岁的生日。工作繁忙在此时反倒成了良好的借口,

那个人还是头一回那么敷衍地推拒了任何好友的聚会邀请,这让阳菜很不解。

 

——我要去九州啊。这么简短地解释了一句,答非所问,优子视线游移不定,

在她的注视底下显得很不自在。清了一下嗓子,她拨弄着脖子里的吊饰,

摆出了小孩子一样委屈的神色:至少在这之前,生日什么的……不想被打扰。

 

眨了眨眼睛,阳菜顷刻就会意了,窝心之余噗嗤一声笑出来,挑衅地抬起眉弓:你以前不是变态吗。

 

啊?什么意思。对方金褐色的大眼睛忽闪忽闪。

 

我是说,你也会为这种事不好意思啊,换作从前……说到这里,她避开了那个人的目光,声音低下去就打住了话头。

 

神情别扭地沉吟了一会儿,优子突然就扑上来抱住了她的腰肢,将脑袋埋在了她的肩颈之间,

闷声闷气地开口:我就想跟你一起,别的什么才不想管。

 

女人都喜欢甜言蜜语——再怎么不甘心承认,小嶋阳菜不由自主伸手搂上她的背脊时,还是深切体会到了这个令人困扰的软肋。

 

大岛优子会是她小嶋阳菜这辈子最好的朋友,曾一度笃信着,并为此付出诸多不堪回首的努力,

以维系她们之间完满的角色分配。时间是一种不可抗力,随岁月推移,人心善变,

容易伴着成长而渐渐薄弱的正是某些最单纯的感情。倘若真的如预想那样进展着,

顺理成章逐渐遗忘掉年少时荒唐幼稚的愿望和诸多点滴,虽然无疾而终未免凄凉了点,

但可能姑且也算得上是个好结局。只是谁都不能料到,大概那些执拗愚昧的思念与期待,

早已在不经意间成长得足够刻骨铭心。

 

在挫折中浑浑噩噩明白什么是可以改变的,而什么终究无力扭转,领悟失败与顺从的界限,才叫人生,才算是成长。

 

但只有这个,一而再再而三被迫用灵魂确认着,她真的输不起。

 

从少女时期稚拙不慎重的初恋,直接跨越向了成年人的交往方式。纵然大岛优子也许比谁都更像她的恋人,

但中间貌似空白的一段时光,始终少了一个成功的正式衔接,因而已然构成缺憾和情结。

 

或许眼下这些早已超出心理年龄范围的情绪,正是源自长久以来的压抑也说不定,仿佛作为弥补,

于是不存在负罪感,于是可以明朗灿烂得无所顾忌。

 

所以,作为一个快要三十岁的女人,小嶋阳菜却还会因为情人送的毛绒公仔而满心欢快的雀跃。

很神奇,每想一次,她就得在心里说一遍神奇。一片熙熙攘攘里,漫步在人潮往来的东京街头,

她抱着那个大号的松软白色猫咪,似乎怎么也无法压下上扬的嘴角。

 

笑什么呢,那么开心?大岛在一旁仰头看她,虽然这样问着,脸上依然是近乎纵容的神情。

 

她回过神来,居然还保持着迷糊犯傻的明丽笑容。小嶋阳菜有些不好意思地将大半张脸躲到了公仔脑袋后面,

低头抿唇之下,就更像十七八岁的青涩少女了。

 

 

是个不错的秋天,生日约会的那天,仰头所及就是苍蓝碧空澄澈如洗。

 

经过的街上一路都是法国梧桐,在大好秋光里漫天飘扬着手掌型宽大的金黄色落叶,打着旋儿到处翻滚。

高大枝冠降下来的树荫,淡彩似的均匀抹开在了地面上。

 

她侧坐在大岛优子的后车架上,把头靠在她背上,搂紧那个刚买的毛绒玩具,一手扶着那个人的腰,

裙摆就在车轮旁边轻飘飘地翻飞不止。

 

谁都没有说话,在此时心照不宣的沉默或许才最为恰到好处。轧着一地黄叶,自零星的行人身边掠过,

橡胶轮胎便嘶嘶地作着响。沿路叶影摇曳着筛下了圈圈块块的亮斑,铺满道路的重叠光痕,仿佛缓缓涌动一般。

 

落日渐沉,暮光疏朗如雾霭,车链子转动的声响柔和紧密,剪落在地上的影子被拖得好长好长。

 

 

黑色轿车从旁边呼啸着开过,卷起了一地散乱的残枝落叶,在渐行渐远的车尾簌簌飘舞。

 

小嶋阳菜松开放在她腰际的手,为她掸去落在肩上的细碎叶屑。

 

——唉唉你别乱动啊,掉下去怎么办!优子有些着急地扭头出声提醒。

 

她按着她的肩膀:别动。前面那家伙就乖巧地收了声。阳菜抬起手腕,一一帮她取下了夹杂在发丝间的褐色树籽。

 

——都说了当心摔下去。优子小声抱怨着。

 

——掉下去反正有你在。她满不在乎地讲着不吉利的话:摔伤了我也不怕死在荒郊野外。

 

林阴道上,地面灰蓝斑驳。大岛没答话,一边骑行一边爽朗地笑起来,浅褐色的长发张牙舞爪地在背后飞扬着。

 

黄昏时铺开数公里外吹来的晚风,十月,馥郁甘甜的木樨花香和稻麦金色气味凛冽着在其中纠结,

绵延攀行在长长的坂道上,一路梧桐枝叶翻涌,就在耳边淅窣如潮了。

 

小嶋阳菜微笑着重新环住了对方纤细的腰身,眯起眼睛望向了遮蔽漫天的金黄。秋季清澈的天然光线垂降下来,

漂染在她白皙的脸庞上,温暖而安稳得让人几乎就要睡意朦胧。

 

即使仅仅一个白日梦的暇隙,那也是幸运,至此时还有什么好说呢——

 

情诗:

我喜欢你是寂静的,彷佛你消失了一样,

你从远处聆听,我的声音却无法触及你.

如同你的目光已经远去,如同一个吻,封缄了你的唇. 

如同所有事物充满了我的灵魂。 (注1

 

 

走到这一步的当下,其实已经超乎她的想象太多,综合淡漠现实的性格以及沿途坎坷遭遇来看,

小嶋阳菜会将看似如此不切实际的一份心意贯彻了许多年,本来就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优子说世界上仍然是需要奇迹和梦想的,凭运气或者努力去达成都不重要,

起码多一点期待和勇气总归不是坏事。那么,尽管她并不是个足够虔诚的人,

尽管一度是持困惑前行,也要由衷感谢世上一切被热切盼望过,最后终于未曾错过的良辰美景。

 

当晨曦拂过那个人的眉际发稍,秋光宁静,如此真切地感觉到触手可及,于小嶋阳菜而言,

一定就好过太多妥协与言不由衷了。

 

 

手臂支着身体坐起来,小嶋阳菜才打算掀被子下床的那一刻,却被一双手臂环住了腰腹。

 

——去哪里?刚睡醒迷茫的语调带着些微鼻音,大岛优子侧躺着,睡眼惺忪地将脸埋在她的腰际,一副懵懂任性的样子。

 

动作被迫停顿了,隔着单薄的睡衣料子,可以感受到对方臂弯间熟悉的温度,她象征性地挣扎了两下,

垂下眼眸无可奈何地望向那个缠人的家伙:难道起床还不行吗。

 

——不要。对方理直气壮地抗拒,将腰间手臂收得更紧了。

 

喂,把你的爪子收回去啦。阳菜哭笑不得,对于挣脱束缚好象无能为力了。

 

默默沉寂了一会儿,那家伙长叹一口气,一下子从床上弹坐起来。大岛抓了抓稍显凌乱的头发,

耷着眼皮,塌下一对八字眉,脸上居然还是十分不满的表情,十足受害者的架势。

 

——醒过来了?

 

嗯……大概吧。口齿含糊地回答着,肤色有些苍白。她睁开一双瞳色很浅的眼睛,

在窗外的明亮日光映射下,泛着漂亮剔透的棕金色。只不过目光直勾勾地打过来,清澈而呆滞。

 

不是还没醒吗。用手指点了点她的额头,她依旧维持着一脸迷瞪。小嶋阳菜再次觉得,

自己的情人是个特别可爱的家伙——正这样想着,对方就二话不说地黏了上来,

将头凑向她的颈窝之间,阳菜感受到了吹上皮肤的丝丝热气,轻柔而和缓。

 

优子?略有诧异和无措地唤了一声。大岛没有应答,只是温柔且用力地拥抱着她。

柔软的触感,温热而纤细的气息,以及手指划上背脊的挑逗性举动,

作为一个女人她也能立刻就明白过来暗示的意味,因此不由得脸红慌张起来。

下意识闭上眼睛,接着呢——接着可能连自己都没想清楚,只是控制不住逐渐开始急促的喘息。

 

大岛优子用单薄的嘴唇触碰她的耳根,挡开一边肩上的垂发,沿着修长的弧线向下滑行,

细密亲吻她脖子上白皙的肌肤,紧搂着她的腰,一手的指尖自膝盖若有若无游走着攀上了裙底的大腿内侧。

 

清楚感觉到大腿上的触感,以及睡裙背后的拉链正在被往下扯,她终于慌乱地反应过来连忙按住那个人的手,阻止对方的进一步动作。

 

现在不行……笨蛋。稍稍退后了一寸,喘着气与那家伙对视了一秒,立刻又心虚地转开视线:你不要上班吗!

 

虽然只是随口讲了一句,毫无依据,但对方的身体颤了颤,显然臂中的力量松懈了下来,

显然,被戳中了要害:啊讨厌,我今天还要去事务所的。放弃了不安分的企图,趴在她胸前,优子愤懑沮丧地悲惨呜咽着。

 

小嶋阳菜反倒笑起来,抚摸着她的后脑勺,仿佛安抚情绪般摩挲着那颗小巧的脑袋。

半个月没有见面,当下的感受又应该从何说起。大岛优子的不在的时候,那天恰好经过寺社附近,她突发奇想还进去写了绘马。

 

——愿天无霜雪,梧子解千年。(注2

 

 

阳菜……好像妈妈。开玩笑一般,那家伙放肆地窝在她胸前这么说。

 

你该不会是恋母所以才对我……小嶋阳菜忿忿地用手掌轻推开她巴掌大的小脸,直直瞪过去。

 

哪有。喉咙里发出一串低低的笑声,大岛优子重新抱了过去,把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当然是最爱的妻了。

 

安静地枕了一会儿,她忽然转移话题:前几天啊,哥哥传了小侄子的照片过来呢,说是挑好国小学校了,来年开春就能上学。

 

阳菜不明所以。用手臂撑起身体,大岛离开了她的胸口,以难得严肃正经的眼神盯着她端详了半晌:其实我有很多东西都是给不了你的。

 

静静回视着,阳菜此时却没有退缩:比如说呢。

 

很多吧,至少会让我自己不好受。垂下脖子,对方的神色就变得看不太清了。

 

叹了口气,她极为无奈绰起枕头用力砸了一下那个人的头,换来了对方困惑无比的表情。

 

——少在那一个人乱想了。她皱着眉,任何愤懑不满都可见一斑了。

 

愣了好一会儿,大岛优子忽而展开了然的浅笑:其实你真的很温柔,比谁都要……

说到这里她就没再讲下去,动身挪到床边揉着眼睛:算了,我还是赶快去一趟事务所,只要半天就好了。

 

哦对了,要不要去伯母那里看看,一直都没空啊。优子穿着衣服,转过头来征询着意见。

在接到小嶋阳菜的目光时怔了怔,又恍然大悟似的拍了一下前额。

 

笑得很温柔。

 

 

——啊不对,是妈妈。

================================================================================

 

番外二

 

 

 

——道歉之类的蠢话,一点都不打算说。

 

 

在那沉寂浩大的天幕里,烟花炸裂,粉碎了外壳而漫天流窜的光色,轰然照亮了这个夏季,大半的深邃夜空。

 

在她侧颜上闪动的流焰,忽明忽暗,而火光又将四周燃点得过于明亮,小岛阳菜几乎就记不太清楚,在那个时候,她脸上浮现的表情。

 

烟花升腾,空气里穿梭着清促的爆破鸣响,淡淡火硝味弥散在荒川广袤的河原之上。

 

陆续飞向遥遥天际的祭典焰火,接二连三在远方繁花般绽放,磅礴种植于城镇上方,辽阔无垠的黑夜之中。

 

 

她终于愿意转身面对:那么至少请一定让我为自己,也替你完成一个愿望。

 

 

当然是知道的,在时间灰白冰冷的洪流里,一切太过于庞大,而愿望又显得太过渺小。

 

人心常常善变而脆弱,说过的会变卦,做过的也很可能后悔。

 

其实是明白的。以爱为名,不代表就没有欺瞒和保留;付出全部的心意去对待一个人,

也不代表就会得到回报;朝着理想勇往直前,突然有那么一天回过头去,才发现那些走过的路,居然全都是歪歪斜斜。

 

所以更应该有理由怀疑,要如何才能去不顾一切,如何去坚持心里那点最单纯的东西。

 

可还是希望,相信着世界正如自己的梦想。相信夜晚虽然漆黑一片,然而白昼却是明亮的,

相信泪水会伴有痛苦,但微笑依旧是幸福的。但愿能追逐着这样一个希望,仿佛自树梢细细筛落下的浅金色阳光,又寂寞,又温暖。

 

因为那多么简单,就像简单地注视着一个人,注视着你。

 

河岸的那一边,挥霍着三千花火,无数个转瞬即逝的灿烂,辗转扩散,就在流墨的暗雾中涨满了璀璨潮汐。

 

迸溅在头顶天空里的美丽颜色,那些发白发亮的光芒,四溢成辉煌的细屑纷扬,

在茫茫草野绵延的风浪间,在平静水面,坠落作了银色的星星。

 

小岛阳菜感觉那个人收紧了两人交握的手,她看着一抹巨大的烟花消失殆尽,才回过头。

 

与她相视,对方眨了一下褐色的眼睛,微弯的长发在肩上轻盈飘动。指尖已经被河原夜风吹得冰凉,瞳仁里依稀倒映着斑斓闪烁的焰色。

 

——优子……如果是男人的话。她扬起浅笑,遗憾一样的口吻,拨开飞扬的鬓发:说不定二十六岁我真的会跟你结婚了

 

——可惜你不是。

 

皱起眉端,大岛的神情掠过一瞬的疑惑和动摇,绷紧了清隽的下颚,但是手上的力道没有放松。

 

先前哭过的缘故,眼眶残留着酸涩感,她转而抬头望向深黑色夜幕,那儿正是烟花狂欢又凋败的地方,

任何绚烂色彩,都有湮没于死寂的一刻。

 

每一个人,都在寻找自己想要的结局,最好是发自内心,愿意用尽所有勇气坚定面对的。

 

——可是有一件要紧事,只能够也只打算拜托你一个人。轻轻闭了下眼,很像是说给自己听的音量:因为这是我最重要,最重要的心愿了。

 

——如果是你。她垂眸凝视那个人:一定会比谁都拼命地去完成吧,我是这么相信的。

 

长久的缄默中,再度从天而降的花火,光芒炫目。

 

原野上的嚣响翻滚弥漫,波荡开了肆无忌惮的浩浩潮骚,于是草浪汹涌在盛夏季节的气息里。

 

无论如何,这注定会是一个华丽而混乱,难忘的季节。

 

无论如何,她也绝对会记得在那最后,大岛优子扣紧她的手指,笑颜明净而目光澄澈:有些事情,现在没办法证明。所以……

 

 

——我可能,有必要向你借用一点时间。

 

 

真是个,伤脑筋的请求啊。

 

值得商量的余地分明还剩下很多。心情好的话,在这一年里,她实在有立场和时间来针对这种无凭无据的私人借贷,

挑剔出各种不怎么讨人喜欢的漏洞和破绽。

 

毕竟,往昔必将远离,而美好的记忆却更是无比清晰。毕竟人是那么矛盾的存在。

 

即使已经对可以触及的当下宣告所有,也在担忧着,如此难以置信的幸运,

会在未来里停驻多久呢,而那些最初所盼望的,最终又真的能成为牢牢掌握于手中的东西吗,

又或者它真的就是内心所恳切期待的吗。在现实面前一切总是很难免俗,无论爱情,无论婚姻。

 

不过很多事情,其实最经不起瞻前顾后。

 

尤其像这样阳光清明的早晨,在端详着那个人宁静的睡容的时候,躺在干燥温暖的单褥里……

考虑那么现实无趣的问题,显然是相当讨厌的大煞风景。

 

疲惫的样子,平静的样子,日光仿佛透明,漫漫如水一般柔和地浸透了她干净的面容。

眼帘下隐藏着美丽的浅色瞳仁,还有睡梦中无意识微颤的睫毛,像小孩子一样天真的表情,温顺乖巧得触手可及。

 

以指尖梳理那家伙蜷曲在肩颈的长发,很近地靠在一旁,小岛阳菜已然非常习惯现在的距离和姿态。

 

在一阵子持续的阴沉雨季之后,夏日流云宛如晾起了高扬的白色织物,似乎每一道纤维缝隙之间,

都会是干净味道,当阳光和风斜斜拂过窗口,它们也接二连三,缓缓倾淌而过。

 

以印象中的东京来看,的确是蓝得不可思议的苍亮天空。

 

光线丰裕,空气中充溢着干爽而微凉的嗅息,由对方身体所直接传达的温度,

约束在柔软拥抱之间。于是在此,真切触摸到命运最为温柔的宽容,在这独一无二,

缓慢流动的大好时光里,一定是太过幸运的遭遇。

 

但又多糟糕,简直会错觉地以为,遑论近在咫尺的当下,纵然是远在光尘彼端的未来,

其实再无需任何证明,无需更多理由,也都是可以轻易拥之入怀的——假如一切真的仅仅是误会而已,也不免太让人伤心失望了。

 

所以说,在我面前,你露出这么孩子气,毫无防备的模样真的好吗?

 

没有笑容时格外漂亮的脸蛋,下颚有着明快而坚定的线条,总是倔强而固执,

忙碌起来不知不觉表现出的严峻感,一直以来有种特别的帅气,有意无意中也很会讨女人欢心。

这样的家伙,现在小岛阳菜庆幸于终于得以心平气和地对待。

 

刘海斜倒向枕畔,甚至有些蓬乱,拨开零零散散的碎发的话,可以看见一小片洁白的前额。

微微向这边侧着的脸上,眉梢呈现着平缓的坡度,很遗憾时下没有标志性的困惑神情——不,你现在没有困惑。

 

由于将长发勾到了耳后,鬓际分布着稀疏而薄的幼细茸毛,能够看得非常清晰。

 

用手在她面前晃了晃,阳菜掌心所形成的琥珀色影子,就在她映着澈澈阳光的脸上闪烁了一下——毫无反应,这个人没打算醒过来。

 

像对待猫咪一样轻挠她的下颚,此时眉间簇起的褶痕,下意识退缩躲避的样子,倒是可爱得一点都不令人失望。

 

也许这个人向来可爱,也向来倔强固执。对于那么强烈鲜明的秉性,再三察觉到无法不去想念的心情,

这可实实在在比所谓一见钟情要来的危险太多。

 

而当她修长的颈项和肩膀,裸露在单褥覆盖之外——那一段精致且单薄的流线,

与她抚过的指尖相互贴合时,当她的手心切实接触着这份连续的,光滑细腻的温暖,

又应该如何去忽略,泛滥在心底里,几乎达到极致的柔软动摇。

 

第一次被她拥抱的夜晚,衣服被脱掉大半的状况,小岛阳菜还坚持摆出镇定冷静的态度,

在那种紧张得不行的时刻,实际上惶惶到全无主意。

 

——人家说,哄女人上床的时候,讲什么都是骗人的呢。

 

是啊,口气老道、眼神轻佻陈述着如此挑衅的言语,到底是打算为难谁呢。

 

毕竟她连正视对方眼睛的自信都快拿不出来了。

 

歪着脑袋望过来,优子的错愕和困惑不出所料,歪了一下嘴角,不过她很快就能扬起讥诮的笑容,

褐色的眼睛很美,眯缝起来则会显得格外狡黠。

 

这种令人措手不及的转变。

 

——说得对,我不打算解释什么哦。对方拂开她脸旁散乱的长发,自上而下的压迫感,

垂落的暧昧视线简直不容抗拒,这样一来,作为当事人也只能越发思绪混乱了。

 

——那可真伤心。在她身下,作为当事人还是勉力不甘示弱的:我还期待你会说什么漂亮话呢。

 

——就我看来……大岛俯身凑近她的耳廓,放低的声音甚至是稍带羞辱意味,

气息温热的薄唇,有意无意间触碰到了颈侧的皮肤,沿着她不自觉发颤的腰肢向上缓慢抚摸的手指,顺势已经从背后挑开胸衣搭扣。

 

——你该不会是。那个女人抬起逗弄的目光,瞳仁熠熠发亮:很害羞,对吧?

 

某种意义上,真是漂亮的回击。

 

效果好到她至今都不会忘记当时,慌乱和窘迫,在那瞬间蜂拥而至,苦于无力将对方推开,

从脖子根儿迅速上涌的血液,以及耳背立刻滚烫的感受,紧凑促狭得就像一个华丽而轻薄的玩笑。

 

——好吧这可是你的意思。手肘支在她的头侧,大岛优子柔声声明,轻抚她的脸颊,嘴唇摩擦着颈侧,

吸吮那儿的肌肤:那么接下来我要讲的,都是骗人的。

 

来不及调整紊乱的呼吸和心跳,阳菜在她的臂弯钳制之间喘息,狭窄而灼热的空间里,

对方的身体很贴近,只要抬起手就能触摸到锁骨的清丽线条、垂荡下的轻盈发梢——

在这艰难却甜蜜的处境,感觉自己连眼神大概都是虚弱无依的。

 

——我爱你。

 

然后在她羞涩且惊讶的注视中,那个人低头亲吻她的唇,柔软的触感像蜻蜓点水。

 

——我的意思是……在彼此凝望中,她用沙哑而无限温和的嗓音认真复述:我很爱你,非常。

 

好在那时候,她没那么清醒。

 

好在那个人,是那么适合温柔的表情。

 

 

不过隔天,小岛阳菜很不幸地面临了异常尴尬的局面。

 

在某个时刻早已被抛之脑后的某项工作,还是适时……哦不,是不合时宜地出现在了面前。

 

于是关系很熟的女性摄影师目光异样,好心建议——并伴有假咳:你要谈恋爱我是不会反对啦,但是,要注意点……

 

她拉拢浴袍裹住身体,以及试图遮盖极为明显扎眼的吻痕。

 

同样羞耻得让人终身难忘。

 

谢天谢地,真得衷心感激此等狼狈不堪的经历,小岛阳菜不由自主就下手掐住了那个睡梦酣甜的家伙的脸颊。

 

十分痛苦地被迫醒来,大岛皱着眉用力紧闭双眼,晃了晃脑袋挣脱,

可能还侥幸希望努力逃避现实,干脆忿忿翻身将脸埋进枕头里,滚动之下就把被褥乱糟糟地卷到了腰部。

 

她赤裸的背脊在光线勾勒下,呈现着一览无余的白皙肤色,脊椎的修长曲线,自背中心向下延伸,由此形成了一道窄而平浅的迷人凹痕。

 

指尖顺着那条脊线轻触下去的话,对方就真的不得不醒过来了,背对着她语调迷糊地发问,声音都闷在了棉絮里:睡不着?

 

更加靠过去一点,阳菜拨开那几络散落于她肩背的棕色卷发,而后倾身伏在了那个人温暖的背上。

 

——唔,好困。优子继续阖着眼象征性地抱怨。

 

——优子。

 

——嗯?鼻音浓重,显然是在纯粹敷衍。

 

掌心扶上对方形状清瘦的肩胛,与熟悉的气味和体温相贴近,脸颊在那家伙光滑的背脊上磨蹭了一下,她困倦而温顺:我真的好喜欢你。

 

两秒钟的停滞之后,大岛猛然咳嗽了两声,睡意全无般迅速扭过头,

好像是要面对什么难以置信的事实,惊现出可恶又夸张的表情:骗人的吧!

 

不紧不慢调整姿势,小岛阳菜枕着交叠的胳膊趴在她背上,歪头微笑:嗯,骗人的哟。

 

拧起八字眉,优子吃力维持着扭转脖子的姿势,与她对视片刻,继而抓了抓头发,

颓丧地重新摔回松软的枕头,一边故作失落地发着牢骚:我就说嘛,你今天被什么附体了啊好奇怪,

正常情况不应该是大岛优子什么的最讨厌了吗,果然是假的啊……

 

声气越来越低,接下去就趋渐寂静了。

 

沉默着等待了一会儿,依旧毫无回音,阳菜不耐烦地挪动着跨上了她的腰,居高临下地跪着,手臂撑在那家伙脑袋的两侧。

 

——小优……再次唤她的名字,她口气不善地不满威胁:如果你再睡下去,我就要用枕头闷死你了。

 

终于万般无奈之下,大岛打着呵欠用手背揉眼睛,在她的虎视眈眈下慢腾腾回转过来,仍旧是一脸睡意惺忪,整个过程都显得极不情愿。

 

就在晨光大好的早上,一上一下互相打量着,天然光线穿过玻璃,自窗帘缝隙漏进来,明亮空气当中,飞扬着细小的金色浮尘。

 

赞美这,既宁静,又透明的片刻,哪怕每一个分秒,但愿它无限漫长。

 

——你今天精神很好嘛。优子半眯起浅色的双眼,笑容困乏而纵容。

 

她不置可否地挑眉,云絮流水般的长发从胸前垂落着,如丝缎淌满了对方的肩颈之间。

 

底下那家伙撇了一下嘴角,在她还没来得及看清那狡猾的表情时,几乎是全无预兆的,

对方突然就抬手搂紧了她纤细的腰肢,施力往自己的方向收拢。

 

小岛阳菜冷不防惊呼出声,身体被迫下落了几公分,与对方在一瞬间就拉近了距离,

可惜反抗已经为时过晚——感到大岛弓起的膝盖格开了她的双腿。

 

——喂!你这混蛋……她赶忙用手肘支撑住重心。

 

对呵斥摆出置若罔闻的态度,大岛优子镜子一样明净的眼睛,带着报复性顽劣微笑的脸庞,只在三五厘米之下,气息能够交融的距离。

 

形势很糟糕,也的确糟糕,当她完全适应过来,那个人的大腿已经卡在身体中间,

强势而犹如勾引地摩擦,有意无意地挑逗,把无济于事的挣扎禁锢在臂弯之中。

 

那个人将她不安分的身体按牢,一寸一寸沿着腰肢循序抚摸。

 

强制的,不可躲避的,相当于骑在对方腿上的姿势,对于下身所受侵犯,

还有刻意游走在颊畔的吐息与亲吻,她唯一能做的只是皱着眉抓紧手边的床单,无法控制开始变得急促的呼吸,

也无法抑制下腹逐渐发热的感觉。

 

于是在那双浅褐色的眼睛注视下尽显媚态,在那种捉弄性的戏谑目光中不小心漏出细弱呻吟,一定是件无比耻辱的事情。

 

因为那个家伙马上就噗嗤笑出声来。

 

——反应好大……尽量忍笑,大岛露着一对虎牙,冲她别有意味地挤了挤眼:看来昨晚我失职了。

 

语音未落之际,一刹那所有血液直直冲向头部的感觉,是如此真实的体会。

 

可能是一生都难得一见的恼羞成怒,小岛阳菜目光汹汹,下一刻就扑上去用力咬了她的脖子。

 

——啊啊啊好痛好痛,松松松、快点松口!要死了痛死了啊!

 

防御不及并且后悔不及,大岛优子哀嚎不断,她可以想象那副龇牙咧嘴的样子,

放轻了齿间咬合的力度,但没顺应她的请求。深藏在颈部的皮肤下,血管有力的搏动,感觉是那么清晰。

 

——嘶……对方摸她的后脑勺,在背上轻拍了两下,无可奈何地表达哀怨:我说亲爱的,真的要死人了啊。

 

最终松口,阳菜抬起头怒目而视。并没有像往常一样,露出恶作剧得逞后的得意表情,

大岛可怜巴巴笑着望她,几乎是痛得泪光闪闪,伸出手臂抱紧她而后侧转身体,倒向松软床垫。

 

被拥抱在怀里,小岛阳菜脸上持续发热,委屈又恶狠狠地控诉:变态!

 

对方垂首在她额头亲了一下,指端摸过自己脖子上的齿印,厚颜无耻调侃:阳菜小姐,为什么都快三十岁了还那么容易脸红。

 

——白痴……别碰我。虽然是这么嫌弃着,她也根本没动手推开那个该死的家伙。

 

——好吧好吧我错了,别生气,是我的错,原谅我吧。没诚意地嘿嘿贼笑着认罪,

优子将下颚轻抵着她的头顶,安抚性地摩挲:当然,现在不原谅也没关系,反正……

 

——时间还有很多。

 

 

的确很多,日复一日。

 

夏季流转的云絮,木屑刨花般繁多而卷曲连绵,簇拥在极度耀眼的晴蓝天空里,也会是异常美丽的景色。

 

生命像如此平和摆荡,就是一种幸运。

 

唯一遗憾的是,在此期间工作变得很忙碌,她或者优子两边都差不多。

一个蓬勃活跃而欣欣向荣的时节,总之各种事物和情绪,难以避免地被点燃了热情,都会变得太容易亢奋以及高涨。

 

不过,也不失为一种有趣的激进。

 

全数错过了多场例行祭典,和热闹空前的花火大会,应该是特别值得大感失望的。

其余一切皆在匆忙与从容中轮番更替,没有特别发生的事件以及演变出无聊的小危机。排除刚刚提过小小缺陷,整体令人满意。

 

难得工作提前结束,大岛特意赶来迎接下班。无约定之下对方突然的出现,

又像真的提前预订好的约会,足以使小岛阳菜暗自就心情雀跃起来。

 

碍于人情事故,和有工作来往的男性艺人客套交谈花了些时间。于旁等待的中途,

那个人频繁查看钟点,出格诚实地在脸上隐现出烦躁和不耐,居然状似任性单纯,

又不懂得克制占有欲的孩子,只能笨拙地,用无声的消极抗议来捍卫私人所有权。

 

而对方不开心的样子,也确实会让她很开心。

 

回家路上,经过步行天桥。正下方就是洒满夕晖的大街,盛夏季节里,两边行道树生长异常旺盛,宽阔路面上交通繁忙,川行不息。

 

大岛优子又突发奇想,幼稚无聊地开始统计底下陆续开过的汽车数量。

 

腹部靠在护栏上,她凑出身子俯瞰穿梭车流,笑容灿烂明朗。这天阳菜和她一起在那里呆了很久。

 

黄昏天气良好,飘荡着阵阵蝉鸣,晚霞铺陈开鲜亮广袤的艳丽,淡橘色的夕照漂染在大岛侧脸上,是分外柔和的光景。

 

小岛阳菜戏言为迎合燥热气候,有意把碍事的长发剪短的提议,还被对方毫不犹豫否决了。

 

——因为很漂亮。不带一丝迟疑地回答,优子笑得简直是有些傻气了:而且我喜欢,一直都最喜欢。

 

当然,直率又类似甜言蜜语的理由,听起来相当窝心。

 

当然,晚上从浴室走出来,一眼看到那个人放松神经,坐在床上翻阅当天时事相关的报纸,

她也着实担心地想:啊,天晓得哪一天,这家伙会露出越来越像个中年大叔的神情。诸如此类。

 

橙黄色床头灯下,大岛维持着那副专注的模样,而在她爬上床、越过她的身体,躺进里侧之后,

不出预料,果然很快又会变得心不在焉,这样的反应非常可爱。

 

工作不是很累吗——被这种话拒绝之后,那个人也没有放弃希望,丝毫无意回避求爱的意图。

 

——你不知道吗。反而笑得很愉快,对方从背后用手臂环过她的胸部,伴随直接露骨的举动,

狡黠而压低的声线紧贴着耳廓:我是打算为你加班的,荣幸之至。

 

——不行。小岛阳菜忽略耳背的淡淡发热,扭头迎上她的视线,佯装起微愠的表情:我要睡觉。

 

——哎呀,好冷淡。优子也很配合地叹息着,失落溢于言表,浅褐色的眼睛无辜地扑闪了一下。

 

一般来说,在她的理解里,此等游戏式的程度实在构不成拒绝,而可能更相仿于前奏。

 

一味回拒和抵抗的话,对方在坚持继续纠缠不休中,就会变得有点粗暴和强硬,老实承认的话,这也是她喜欢的。

 

偶尔那么任性又不讲道理的态度,稍带着兽性的、侵占性的眼神,往往比平日一贯的柔情更让人心动。

被牢牢固定在床背和柔韧有力的手臂之间,光从接吻的方式,小岛阳菜就能清楚感觉到,在她的血液里潮涨着的,

那些止不住要从毛孔里漫溢出来的热烈气息。

 

当炽热的呼吸灌进脖子里,她也已经彻底无力阻止对方扯开自己的衣物。

 

大岛的手掌在白皙皮肤上用力留下浅红色痕印,然后却又是像珍惜一般放轻的爱抚,

交替的粗暴或者温柔,使她不得不使劲攀住了对方的后背,努力压抑着的呻吟,偶尔泄露了几声,

就会仿佛猫叫般细软甜腻,柔弱而充满诱惑。

 

身体被压制在床背松软的靠垫上,被修长的手指进入,对方滚烫的唇滑落到颈间。

过分温柔灵敏的女人的手,温暖地,波浪一样卷襲缠绕在身上。大岛优子轻唤她的名字,低沉的、磁一样的声线,

以她最喜歡的声线,用着近乎引诱而宠溺的口吻,就像第一次做爱时那样,并将细碎的亲吻逶迤至锁骨。

 

她将手指埋进对方微卷的棕色长发里,紧紧纠缠着如海藻丰茂蜿蜒的头发,抱紧她的脖子。

 

因为向来倔强固执,所以始终坚持:比起用乞求来盼望恩赐,以付出代价的方式实现愿望,一定更值得尊重。

 

这样的人一定是个讨厌的家伙。

 

这样的人,有很漂亮的眼睛,带着焦糖朗姆酒醉意的颜色,有着与年少时如出一辙的清澈笑容,

比如阳光热情而放肆的意味,比如一整个夏日的繁花盛放。

 

如果对将要失去的一无所知,横冲直撞追求着一个愿望,无异于盲目愚昧,但可能也是幸福的。

 

而明明对代价再清楚不过,也要为此执着,并期待着得到力量,只是因为,寄托了太过重要的梦想。

 

 

如果说愿望,可以单纯得就像一个梦想,那么我的愿望也仅此而已。

 

就在这个拥抱之间,那么简单。

 

 

空气中充斥的腥甜气味,唇齿交相依偎的深吻,还有在躯体中浪潮般上涌的渴求,几乎喘不过气的感觉,接近于不堪重负。

 

——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好可爱。

 

温热的液体,已经顺着大腿内侧留下一条湿润痕迹,那个人用鼻端摩擦着她纤细的颈项,气息灼热,

在床上会说调情、挑逗的话:吸得很紧呢,叫大声一点……

 

——混蛋……小岛阳菜用虚弱颤抖的声音反击,却因为对方下流的暗示而感到体内掠过一阵酥麻。

 

大岛忽然加重力道,让她来不及抗议就叫出声,满潮时海浪那样扑上來的强烈感觉,很快以不可抗拒的扩张之势,淹沒了残存无几的意识。

 

然后,微弱喘著气,阳菜疲惫而眩晕地为对方所环抱,体温和汗水蒸腾在贴合的皮肤之间,

稍有移动就会相互摩擦,就显得非常非常之温暖了。双臂紧搂着她的腰,大岛优子把脸凑向她的颈窝,埋进柔顺的褐色长发。

 

嗅吸发丝间微溢的冷香,对方从喉咙里发出了轻笑,恶作剧式地低语,嗓音嘶哑:你以前的男朋友,背上经常被抓得伤痕累累?

 

怔了一下,眉间下意识皱起来,小岛阳菜再度调整依然急促的呼吸,心跳还是很快,搂着对方脖子的胳膊,变得松松垮垮挂在她肩上。

 

稍稍推开她,拉开了一小段距离。手臂在大岛单薄的肩膀上搭着,十指交叉在她颈后,阳菜眯起眼睛。

 

——问这种问题,就不怕被我扇耳光?

 

音调沉静柔软,携带着事后的慵懒。她这样近地凝视那双眼睛,目光中缓慢流动的,大概是连自己都预想不到的妖娆色彩。

 

对方与她相视片刻,告饶似的干笑着退怯:抱歉,你好像理解错重点了。

 

从她身上挪下去,大岛熟悉的味道和散发的热气自旁边挨过来,手臂绕过她的后腰,将她带进怀里。

 

——真是的,一点都不明白人家的心情啊。脑袋垂下来,对方的吐息再次细洒在颈间,玩笑般抱怨着意味不明的话。

 

阳菜转过头看她。

 

橙黄色光晕笼罩下,那个人脸部清丽的轮廓和线条都更显柔和。认识那么多年里,

大岛优子的容貌,基本没什么特别变化,除了愈发浮现出成熟女性的影子,尤其在这一年中。

 

——哎呀没办法我就是心眼小啊。优子装模作样慢吞吞陈述着,有几分小孩子的顽劣,

同时摸向她裸露的大腿:怎么办呢每次想到那些,我就会吃醋到死啊。

 

细滑的皮肤因为火热的掌心突然接触而发颤,小岛阳菜不可避免地脸红,按住了对方的手,尴尬地咳嗽一声:真的抓破了?

 

优子耸肩,咯咯地笑起来:开玩笑的。

 

这个人还是一样喜爱捉弄人。

 

望着她得意的神情,阳菜也弯起了嘴角,但是问得有些迟疑:我们浪费了那么多……我是说,那么多时间,一点都不后悔吗。

 

——不会,一点都不。不假思索地回答,眼神的确是坚定的,大岛纤长的手指滑向她的下颚,

触感轻柔地游移向颈部,停在锁骨中间那一点凹陷:况且小姐您不是愿意把时间借给我吗。

 

——基本上,我的性格很现实哦。对方逗猫一样的举动,让小岛阳菜觉得舒服而又不甘心,她闪缩了一下,半转着身体瞪她:要还的。

 

优子凝视着她撇了撇嘴角,没有立即给出答复,垂下视线,反而沉吟了半晌,居然貌似犹豫不决。

 

让她略感失望。

 

纠缠时的热量渐渐消散了,空调打出的冷气,已经使她觉得温度偏低,

实际上很希望对方抱紧自己——这种期望,眼下似乎是做不出暗示的。  

 

——啊……不好意思啊。打破沉默,那个人这么说,但倒是心照不宣,更加紧密地搂住她:我大概还不起呢。

 

——听说嘴唇薄的人,比较无情呢。伸手抚上对方下唇的弧线,她有些勉强地扯开轻佻笑容:在我的床上,讲这种话真的没问题吗。

 

优子愣了愣,继而嗤地笑出来,玩味的眼神:阁下的意思是……上了你的床,我就得全盘托出了?

 

对于恶意的曲解,她没作辩驳,仅仅不高兴地挑起了眉毛。

 

如此接近的距离,昏黄的光线在大岛脸上,描摹出颜色温暖的线条,她嘴角的笑意很深:因为还不起,我决定宣告破产了,你看怎么样?

 

小岛阳菜不解地歪头。

 

——按照法律,作为债权人您将立即获权,拥有我全部的财产,嗯,时间。

 

——以作为损失的清偿。大岛优子解释着,孩子气地扑闪了一下褐色大眼睛,用力揽过她的身体,

将声音压在她耳边:好心人,要好好照顾我啊。

 

靠在那个女人肩上,优子的呼吸拂过她的皮肤,小岛阳菜很遗憾对方看不到她此刻的笑容:太吃亏了。

 

——感觉像笨蛋矮子收容所一样。

 

——好过分!上方传来哭笑不得的声音,对方抚摸她的长发,指间的力度,是一种安详到沉静的平和。

 

——要不要,一起去看烟花呢?

 

听到这样问,阳菜抬起脑袋看她,不想,也不加掩饰期待目光中的期待。

 

——明年?

 

于是,那个年轻女人笑得温和,握住她有些发凉的手,在她困惑的注视中,虔诚俯下脖子。

 

亲吻落在她的左手,第四根手指上。

 

 

不……每一年。

==================================================================================

 

 

 

二十九

 

 

今天,在小嶋阳菜身边坐下的时候,那个人依旧是一脸可爱的困惑。

 

面对她不怎么爽快的动作,小嶋阳菜靠在东武日光线列车的软椅背上,愉快而揶揄地瞧着她。

 

——本来我打算自己开车的呀。她提起那些无关紧要的旁枝末节,也压根不在乎对方想不想听:但人家说枥木的山道很麻烦呢。

 

大概那个字眼的确很打动她,大岛优子勉为其难地振作精神。

 

她一身轻便清爽的打扮,没穿高跟鞋,因而个子看起来更娇小。穿白T恤的样子总是显得非常年轻,其实她也确实很年轻。

 

可惜那张干干净净的小脸上,挂着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表情,真是非常不可爱。

 

不过稍早以前,大岛的惊讶以及狐疑也是很有趣的。

 

——去枥木干什么?她悻悻地。

 

正是留宿那天的隔日清晨,优子靠在躺了一晚上的沙发上,那副样子倒是分外不客气,

眼门前还支着先前随意取阅的杂志,目光越过打开的纸页上方瞪着她。

 

当然前夜是没睡好,她眼眶下的黑眼圈很深。

 

那家伙彻底振作精神为了开始狐疑,有点滑稽地蹙着两道眉毛,嘴角抿紧的样子也的确很有趣,估计对此类状况已然习惯于警惕,戒严。

 

小嶋阳菜居高临下,衣服是刚换好的。现如今的衣服款式,剪裁总是不遗余力配合着夏季的气温与炎阳,因而也总是轻薄得有点轻佻。

 

她略歪着头抬手整理肩上的衣料。如果能为那个人的眼神附上一句台词,她想会是——或许你还可以更荒唐一点?

 

不过迫于愧疚感,大岛显然不会直言。

 

理所当然抗议的效果不怎么明显,或者说其实她还想讲点什么的,阳菜就用平静又略带控诉的委屈眼神,让她闭嘴了。

 

其实并没大岛想的那么可疑。

 

只是由于工作上的交情,小嶋阳菜得到一位相当大方热情的好心人多次建议,对于假期而言,

他本家位于枥木奥日光的旅店是个很明智的选择,敢于担保绝不会令人失望,并且表示很乐意为之引荐。

 

说起奥日光也是个不错的地方。它正坐落于枥木县内南北分界线,而全然呈现北部风貌。距市区很远,

拜山岳与湿地所赐,夏季气候凉爽宜人,从明治年间就是外国使节的避暑胜地,如今也以山林和温泉闻名。同时,离小山市也不算近。

 

当然很遗憾,今年夏天的高温来势汹汹,感受是格外清晰的,以眼下这个时节而言,显然与山地久负盛名的红叶季无缘。

 

毕竟这时天气依旧炎热,正值暑气嚣张的盛夏,即使离盂兰盆节会也还有挺长一段时间。

 

不过这些她压根没详尽解释,仅仅用度假一语带过。

 

大岛当时大概也消极地认为,她的意见怎样都左右不了形势。她已经接受了现实。所以现在的列车上,

她仿佛面对着任性至极的情人般——很有趣也微妙,小嶋阳菜觉得自己可能会不小心笑出来于是尽力撇下嘴角——

终究是像犬只抖落皮毛上的水珠一样,抖去了连日来那因猜疑而生的轻微、压抑的恼怒和不安。

 

长途电车从郊外的高架上驶过,平稳高速地运行在轨道上,一排硕大的窗玻璃之外,辽阔的天空蓝得简直簇新发亮。

 

列车内部很干净,每当停靠终点,等待回程期间随车工作人员会逐节车厢检视、清理。

小嶋阳菜对东北一线并不了解,几乎都在首都圈范围活动,南下多于北上。

 

据莲见所说,她的大学里也存在类似铁道研究会的学生组织。只是业余电车爱好者的集会而已。

总的来说世界是从不缺乏乐趣的,比如也有些无聊的怪人会狂热于列车时刻表,热衷电车远行,

甚至跨越山峦与林海,穿过广袤无边的寒冷草原,直至国境之边,去拜访那些人迹罕至的偏隅小站。

 

之后某次,她路过秩父多摩甲斐,偶然也遇到了这类人物。听闻他们总能迅速规划出至某地最便捷的转乘路线。

 

在那前一天毫无征兆被拖进了一场风暴的中心,估计大岛十足历经一番心理建设,惶惶不安等待着下一轮坏天气——

她那条船仍旧在余浪的漩涡中打着转,但接踵而至的却是荒谬又意味不明的情况,而她甚至没想起来要平整桅杆上那张凌乱的帆。

 

此刻诡异的风平浪静,对这个人而言大概极端莫名其妙,于是一切变得让人无话可说。

 

她在一旁,已经习惯了在如此接近的距离之内,划开难以逾越的分水线。

 

因为大岛显然无话可说,就像现在她每一次无话可说,呈现着一副陌生的冷淡,这倒更像那强烈性情的一条隐秘支流,

寂静地蜿蜒曲折在荒凉冻土之上,在冬季漫长的黑夜来临时,反射出寒冷阴沉的颜色。

 

而好在迄今为止对于她的荒唐,大岛优子还总是有耐心的。尽义务般的。

 

小嶋阳菜很伤心地发现,如果想让信心和期望保值,就有必要对现实撒谎,但在现实面前谎言大致一无所用,这实在是更让人伤心不已的。

 

不过无论如何,窗外正是个好天气。

 

一个人不管碰上多么糟糕不得意的境遇,在有阳光的天气,一旦接触到这最真诚温柔的抚慰,

你总还能再给自己找个借口,自然而然往好处去想,总还能领受世界本身的善意与同情。

 

比方说眼下夏意日浓,为周遭空气注入了一年中最崭新蓬勃的生命力。

 

满目明亮的流焰之下,持续的高温化为灼热气息,远处树影和田野相接的黄绿色,在日照中层次分明,

沿列的一络络电线,从半空中接连不断掠过。

 

用眼角瞟向那个人:她的褐色长发被压在椅背的丝绒套子上,一直那样半仰着头,

好像睡着了的姿态,微抬起下巴就使颈线被拉长了。很安静。

 

于是再当阳光与风拂过她明净的侧脸,仿佛一层轻盈好梦,在干爽而温暖熏人的空气里逐渐发酵。

 

小嶋阳菜发现自己真的很想她,即使她的确正坐在身边。

 

不是惦记这个疲惫焦灼,始终保持距离,在她面前郁郁寡欢,也越来越难理解的人,

而宛如思念某一道似乎走远的风景般,怀念且无可奈何地,异常思念那个人的姿态,眼神,从背影到笑容的意气风发,日复一日的陪伴。

 

不过当她几乎光明正大欣赏她的侧脸时,大岛却突然把头转了过来。这着实也很惊悚,

阳菜毫无防备地被逮个正着,有点傻气地瞪着眼睛与她互望。

 

年轻女人疑惑地抬起一边眉毛,偏着头看她,耐心、宽容和好奇,像打量一个心思奇多而拙于解释的傻姑娘般。

 

压下被戳穿的尴尬,她故作镇定地收着下巴缩回目光,同时有点羞恼的愠怒。

 

然而大岛却平静得一反常态,收回视线调整了姿势,头发在丝绒上摩擦出微弱细响。

 

——既然要去枥木为什么非住旅馆不可呢。她忽然这么提问,大概是犹豫了再三的,

一边挠着头侧,视线徘徊在上方的车顶,问得迂回委婉:去我家不是更方便吗。

 

不过也许她更想知道的应该是:你到底要什么。

 

阳菜默默瞟她一眼,抿着唇没吭声。

 

车窗之外,地势低处连绵着大面积田坡,它们平缓起伏地首尾相牵,度过一个雨水丰沛的汛期,

在夏季呈现出了幅员极度辽阔的自然青色,还有极度耀眼的生命力。

 

她努力想象那些自植物的根部、灌溉用水中,乃至土壤深处止不住冒出来的,扑面而至的洁净、清冽气味,

莫名忆起故乡荒川河原上的稻田群落,不过如今它们处于部分休耕状态。

 

——我说……

 

——看吧,你这个人就是不知好歹。小嶋阳菜刻薄地抢声,开始倒打一耙。

 

如预想中的,那家伙瞪着她抽搐了一下嘴角,一脸无可奈何又无法辩驳,这种时候,那两道八字眉的反应就显得异常丰富了。

 

——我只是带你去休假而已。接着调整姿势,她冲对方眨巴一下眼睛:提醒一下你不要那么敬业啊。

不喜欢就算了,我跟你道歉嘛。还是你现在要下车走回东京?

 

优子坦白地直指问题中心:哎哟你不打算去我家吗?

 

——我不会去的。阳菜慢条斯理地看着她的眼睛回答。

 

对方困惑地端详她:为什么?

 

——我不告诉你。

 

她吃惊地:什么啊?

 

——没什么,不告诉你。

 

面对她一脸的不合作,优子无可奈何、欲言又止地把话吞回去。很显然,她不打算说,于是她也只好不打算再问了。

 

但大岛最终为之不可思议地、带着某种奇妙满足感般叹息,她咧着嘴角再度靠上椅背,愉快地揉了揉眼角:哎……阳菜,小嶋桑啊。

 

 

车程一个半小时有余,上午抵达东武日光时间尚早,因为熟人介绍联络的关系,旅店方面的汽车已经在车站大厅外等候。

 

溯汤川逆流北上,奥日光汤元距市区三十公里路程。

 

城镇上方天高云淡,大岛从这时看起来心情异常好,可能故乡情结作用,

很轻易就展露出爽朗轻快的表情,她很快热烈地和司机搭上话,交谈时偶尔会穿插进当地方言。

 

对方的自我介绍也很奇特,似乎莫名自豪:敝姓逢坂,逢坂关那个逢坂。他个头不高,皮肤微黑,看上去精力充沛又有种天真的开朗。

 

大岛若有所思地抬着下巴,恍然大悟般:见来去之人。

 

汽车穿过宁静城区,在市内随时都能看见一大片青色树海和山脉庞大的背脊,它们横亘在晴空与流云下方,连绵高耸着遮断了视线。

 

优子说上次拜访那须高原,时值冬季,途中不幸遭遇强降雪,于是在市镇内作了短暂停留。拜特殊环境所赐,当地下雪向来提早。

 

——第二天起来,屋檐上的冰凌就挂了挺长呢,大概有这么长。她很亢奋地在双手间比划开一段距离:我记得那天山上全都是很厚的积雪。

 

攀过假名坂连续曲折的发卡弯,在数公里谨小慎微的爬坡缓行后,下山路段趋渐顺畅平阔——奥日光山区气候特殊,

红叶之旬总于十月提前来临,旅客车流常于坂道拥堵,但很幸运如今并不是个旺季。

 

从长长的隧道出来,海拔一千米开外的高地,车辆在入山国道长驱直下,公路冷冷清清地穿越林区。

 

车轮碾过林阴路的日影,晨风自半敞的左侧窗口吹进来,捎来山脊绵延数十公里的青色气味,还有漫山遍野林叶的簌簌潮骚。

 

小嶋阳菜趴在窗沿上俯瞰而下,挡开被吹乱的柔顺长发。

 

中禅寺湖低陷于山麓的环抱之中,水面开阔,呈现出温和的青蓝色,在日光下晃动着粼粼波纹。时下正值盛夏,

远远望去湖边很热闹,码头上人影熙攘。白色梭子型小艇分列在长长的栈桥两侧,经常被租用于湖心垂钓。

 

大岛告诉她当日早起,风雪已于深夜停止。凌晨时分漫步冰封的中禅寺湖畔,冬季夜空清澈,

云层漂浮于遥远空阔的山巅,而站在茫茫雪地中央,抬眼便是漫天璀璨银河星光。

 

——挑个时间陪我过来吧,我说日出前。

 

对她的心血来潮,优子难以置信地眨着眼:诶等一下,我们可是住汤元,到湖这里起码六七公里,又没车。

 

——而且为什么非要大清早啊,根本不方便吧,别的时间倒是没有问题。

 

阳菜稍有失望地垂了一下嘴角。

 

她望着她满脸的期待,于是似乎愧疚地顿了一下,迟疑补充:再说现在是夏天,和我那时候不一样啦。

 

——夏天更好呀。司机在前座插话:到了冬天下暴风雪,在山里会找不到路的。

 

逢坂是当地人,在汤元的旅店工作,中年微谢顶而意外性格相当活跃,且健谈,

他扶着方向盘朝后侧了侧脸:小姐是想徒步吗?戦塲原冬天栈道上积雪结冰,路滑,而且天又冷得要命……

 

——我听说夏天汤川水势大会有沼泽,路也不好走?小嶋阳菜神情立刻明亮起来,野心勃勃而好奇地追问。

 

从汤元往中禅寺湖,其间隔着平旷的高原湿地,往来两地之间,车辆仅能从这条公路上通行。

当然日光还有另一处名风景,纵贯湿地南北的戦塲原古道。

 

他煽动性地:不淹掉栈道就行了嘛。

 

——大叔您别怂恿她了。优子看似十分苦恼地摸了一下额头,然而瞥向她的时候,却习惯性扯开堪称纵容的微笑,看起来很温柔。

 

那可真是个坏习惯,也许连她自己都意识不到,不过于小嶋阳菜确实很受用。

 

——因为我要去,所以优子你也要一起。

 

——哈?对方漏出存疑的短促笑声,但无可反驳地耸了耸肩。

 

——啊,天气好的话不是挺有意思吗。中年人腾出一只手抓了抓黑发稀薄的头顶:小姐胆子大可以趁天没亮穿过林地呢……

 

他豪迈地笑着补充:哎呀,虽然附近经常有熊。

 

逢坂的兄长在经营汤元旅店山庄,而他本身刚从首都撤离,在一般人领养老金的年龄前就带着本金回归故里,

首先他自认并非安分的生意人,据称其意在购置附近的山地牧场,而被妻子冠名为不切实际的不务正业者,目前仍在本家暂作停留。

 

山阴之下的奥日光洋馆群,多数修建于明治中叶,面南坐落于汤之湖畔,为华族及驻日外交官避暑所用,

至昭和又被大量整改成民营旅店。战后随满蒙开拓团归国,他父亲也是当年山区拓荒青年之一,而后也成了产业链的受益人之一。

 

然而夏季山间雷雨频发,从旅店主人处打听到部分栈道仍处于水淹状态,

大岛明确告知她很不巧古道北路尚无法通行,目前仅能耐心等待水势渐退。

 

这难免是令人失望的,不过优子说在湖边森林散步是一种享受。

 

那只是一个堰塞湖,由三岳火山爆发后的岩浆形成,沿岸一周三公里左右,徒步绕行仅需一小时。

 

日光真是个小地方,城区呈带状攀附在山岳脚底,相比东京大阪如同弹丸,旅客总比当地人更显活跃。

而相较狭长、偏居一隅的小镇,林地却的确是空前庞大广袤。

 

徒步穿过湖岸茂密的阔叶林,日光静好,多的是安谧冷清的落叶小径。往远处眺望,湖的南面,

戦塲原那一大片青色的树海自始至终仿佛没有尽头。

 

短裤下露出两条纤细笔直的腿,大岛走在林间小道,肩头洒上一簇又一簇的叶影。

 

她习惯性地总是领先一点,长发绑起在了脑后。她用花里胡哨的鞋,踢着脚下青色的落叶,

于是那束马尾就随着慢吞吞的步伐,在颈边来回地摇晃着。

 

她说这让她想起国中时,受学校组织拜谒东照宫等地,不过那时刚好是秋天,正处于枫叶的旬。

那次她很意外地晕车,因此错失了观赏日光群山的兴致,之后巴士在假名坂遭遇拥堵,不得不放慢速度,

艰难地拐过陡峭弯道,一路上都是浑浑噩噩。

 

而之间有一段记忆却是分外的清晰。在男体山的林道里短暂迷路,那真是意外中的遭遇,幸而很快就与团体会和。

 

彼时晨雾渐消,踩过缀满红叶的小径,阳光渗入树枝与褐色的泥土。而不慌不忙穿过林间时,

切实感觉到的安定与沉着,还有年轻人莫名微妙的觉悟,全部都不可思议,现在回首也真是遥远的事情,

相当之遥远——那时候她还没坚定不移地想过要留在东京,那时候未来悬而未决,当然一切都是无限可能。

 

但如今看起来,相似而不同的景色,虔诚的感觉却还是一样的。

 

晚餐喝了酒。大岛显然和主人家处得不错,毕竟她是个讨人喜欢的家伙,那位司机

主人家的胞弟逢坂敬三先生,甚至特意为她带来了湖边夜钓的工具,

但大岛先前关于垂钓的发言只是玩笑罢了——五至九月,奥日光开放登记钓鱼,不时可见有人在湖心舟中甩竿。

 

大岛请他进来。中年人即使在被婉言辞谢之后也没显得扫兴,反而兴致勃勃地介绍眼下正是香鱼和岩鱼的旬。

他惋惜此时虹鳟个体偏小,而据他早年久居此地的经验,虹鳟按习性总在激流处觅食,尤其黎明与黄昏时分,以活饵诱钓,

水面之下二三米总是渔汛频频。

 

大岛很爽朗地给他添酒:大叔在这里长大的吗,那么当年是去东京念书?

 

对方笑着习惯性挠了挠已经发疏的头顶,大大方方承认:不好意思,我只是地道的乡巴佬。

 

然后他在口袋里掏了一阵,摸出烟盒,但是突然又停下来望向小嶋阳菜:我能抽烟吗?

 

——啊,请。她微笑着冲健谈的中年人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以当年的情况来看,时代与雄心总是相辅相成的。

 

套用双城的说法,那的确是最美好的时代,却也是个极差的时代。过热化生成一个可爱温床,

培植着没来由的普遍乐观情绪,一切正是欣欣向荣、风光无限。实业不再为人所青睐,同时利益主导一切,

诱导全体沉浸于迄今为止最动人的甜言蜜语里。当善良保守的日本人开始鼓励冒险,

人们对风险性的偏好达到空前高度,于是投机也变得极其精彩。

 

逢坂敬三正是在煽动下,带着男性初步形成的事业心和野望,懵懂不安而满怀好奇地随同几名年轻人一起上京,

而后又多番辗转在关西与关东之间,目的显而易见,必须在国民性的狂欢宴里分一杯羹。

随后也娶了地道的东京女人为妻,真正落户在首都,直至今年春末才携家眷正式返乡。

 

——不过我觉得自己还是喜欢牧场,老婆怎么反对都无所谓啦。他过度开朗地侃侃而谈,

直抒己见:当初被人一唬弄居然脑子发热了。就好像那个年代人人都说不买股票就是傻子,

所以不管喜不喜欢非得掺一脚才行,结果投入之后又变得进退不得。

 

——但在我想到东京以前,我只想在牧场养马。

 

他自述出身于日光,开拓团的农场上,高山地区的天光云影,划分整齐的耕作地,还有丰草间酣栖的牲畜都是再常见不过的事物。

 

逢坂第一次看到给马匹助产的场面,是在五六岁的秋天。

 

独自打扫厩房时,他见到腹部鼓胀的枣色马在草垛旁来回踱步,形势不容乐观。

而一阵情绪激动之后,它突然在干草堆里跪坐下来,呼呼直吐气,不久又站起身、跪下,

如此焦虑地重复了十多次,终于安定地坐了下去。

 

它用力地喘着气,眼睛充血。

 

确定了待产的征兆,逢坂跌跌撞撞跑出马厩,跑向秋日金色的田坡,大声呼唤尚在远方的父亲。

 

一截黏乎乎的东西,被薄膜包裹着,像褐色的细长树枝般,已经从马的臀部漏了出来,

于是马匹不断痛苦地嘶鸣。他在等待大人到来期间,伸手抚摸它的头部,希望能安抚情绪。

 

——“你要不想被嚼断一两根指头,手赶紧拿开。老头子……哦不,先父这么发话,

我还吓了一跳呢。他露出夸张的表情,心有余悸般轻拍了一下胸口。

 

情绪激动之余,一截发白的烟灰从烧剩的纸卷上断下来,掉落到了桌面上。

 

小老头赶忙抓了桌布,一副狼狈相地将它掸入了烟灰缸。

 

——啊啊,真是抱歉。他挠了挠谢顶的脑袋,眼角的笑纹非常深。

 

接上述,赤着脚从田垄赶来,逢坂的父亲跪下去观察产道里的情形,然后就判断是早产,

胎位不正——很遗憾那段先出来的枝状物是后腿,无法顺利生产。

 

于是接下来那就是段终生难忘的经历了。他亲眼看着父亲将手伸进产道,缓缓将崽马向外拖动,

那个艰难的过程,就像陷足泥淖里的一场困顿拉锯,然而却有着莫名的坚实感,从视觉到嗅觉乃至心理感受,

仿佛都是湿润温暖、粘腻,而混合着血腥气的。

 

马匹痛苦的嘶叫声始终伴随着整个过程,在耳畔不间断地响起。

 

他焦头烂额地等待着,惶惶不安而满怀期盼。

 

最终产下的那个裹着半透明黏膜的物体,只有一公尺左右大小。父亲说得给它打理一下。

于是清理脐带和胎盘,擦干净它鼻孔中的羊水,用毛巾从头部和背部,从肚子到脚,费劲而周详地擦拭着全身。

 

当一切都妥了,两人满头大汗,还来不及清洗身上的污渍和腥臭。

 

抢救及时,到此时似乎一切都圆满收工,还剩什么呢?他确实没心思去想了。

 

而在十月,满地阳光与干草气味中,终于诞下的马驹摇摇晃晃地艰难站立起来,

身上还很湿润,它浸透母体羊水和血液的鬃毛,就在光线下闪闪发亮。

 

 

晚间突然下起了阵雨,间歇性急骤或渐弱,雷声隆隆地滚过山谷。

 

客房朝向南端,是在洋馆里刻意修建的和室格局。

 

夜空之下,开阔水域那一头,大片青色的树林和山峦在豪雨中变得阴沉一片。

狂风中林叶潮骚汹涌,树海拉扯着辽远而涌动的庞大黑暗,震动开波浪起伏的巨毯。

 

山地夏季的瓢泼大雨冲击着近岸沙地与湖面,扬洒开磅礴的水雾,一时间激起了气势猛烈的鸣奏。

 

房檐上敲打着密集的骤雨之声,风力强劲,刮来冰凉的雨点斜落飞溅着穿过窗方,灌进浴衣宽大的袖子,吹开她肩上的长发。

 

大岛急忙走过来把窗户关上:我说啊,别看了啊,水都溅进来了!

 

小嶋阳菜转过身,带着满腔失落意兴阑珊地撅起嘴,大岛回头看着她噗嗤地笑出来。

 

雨声被隔绝在了户外,隐约化为一片低沉而激烈的鸣响。

 

阳菜靠在飘窗檐上慢吞吞掸落头发上的水珠。脚下那方草席上溅满了水滴,触感冰凉,很快渗入纤维之中化开湿润的暗印。

 

正如传闻,奥日光夏季降水频繁。那些为数众多的溪流冲刷着泥土与植物的根部,势必蜿蜒穿过茂密林地,顺山道而下。

 

来自高地,它们在黑暗中涌向湿冷的泥沙,舔舐着湖口这片全然湿透的滩涂,

从四面八方匍匐汇入宽远的水域——而随地势的落差,不久又将顺湖泊南端的瀑布宣泄而下,随汤川涨涌的水势流向下一个十里之外。

 

——可能这两天都不会退水,糟糕了呀。大岛坐在矮桌旁,像男性一样粗鲁地盘着腿,

浴衣袖子底下露出两条纤细胳膊,撑开着一份报纸:你挑得真不是时候啊。

 

她皱着眉,像个老先生一样,将脸凑近纸页上一个版块,肩上的卷发还带着温泉的湿气。

 

——真讨厌啊,说这种风凉话。

 

小嶋阳菜用手背揩去脸颊上的一点水迹,在她对面跪坐下去。

 

——你干嘛那么热衷呢。优子幸灾乐祸地随意抬了抬眼睛,很愉快地翘着嘴角,又将目光转回报纸上。

 

她略歪着头,满不在乎地问:你就那么不想去吗?

 

——呀……不。她从纸张间抬起头,抓了抓湿漉漉的头发嘿嘿笑起来:不要误会,我不是这个意思。

 

其实她的自作主张,对大岛的要求本来就是强人所难的。估计在经纪人的协调下,

她排开了诸多行程才挤出时间,于是此时此地,才安坐在小嶋阳菜的面前。

 

之前的硫磺温泉,大岛没有和她一起进去。有一点可以肯定,没人愿意提起之前的尴尬。

 

小嶋阳菜并不打算为难她,也并不想尝试一次次激怒她——其实无论如何都不想真正变得针锋相对。

在和主人家胞弟闲聊期间,她以身体不适为由先行告退,逢坂和优子不约而同投来困惑和关切的目光。

 

——失礼了,我想先去风吕。她打了招呼,从座位上起身。

 

——等一下。优子半扭过腰,表情立刻变得急切起来:你一个人没事吗?哪里不舒服?

 

逢坂仰着头眨巴了两下眼睛:抱歉抱歉……打扰太久妨碍你们休息,是时候告辞了——他恍然大悟地拍了一下脑门,作势要动身。

 

阳菜礼貌而客套地摆手制止:没这回事,请您再坐一会儿。

 

——小优接着陪敬三先生吧。她俯视大岛,目光在她那张困惑担忧的脸上停留了一会儿,然后移开视线:我就不等你一起了。

 

大岛打量她片刻,接着就低下脑袋点了点头:啊……你自己小心。凭这样一个聪明人,当然很快明白那是顺势丢给她的一个台阶,于是乖巧地领受。

 

托此顺理成章地错开了入浴时间,自然而然避免尴尬的场面,即使本质上未免装腔作势。

实际上,虽然最初撕开那层虚伪和面子的就是自己,然而当真正清楚意识到严重性,事后她发现,再去面对就变得出奇考验羞耻心。

 

而此前,她从未对此有过负担,想到她的身体或者身体的温度,那副薄嘴唇或者那双过于纤细精巧、

浮现着青色静脉却格外有力的手,并不会带来反思与告解,也从不涉及亵渎了双方之间的信赖。正相反,

小嶋阳菜于这方面意外诚实地对待自身愿望,在此之前。

 

不过问题来了,当下已不是该煞有介事哀悼今非昔比的时候了——比方说隔阂和距离居然可以如此之深远,

连她也几乎本能地避免那些确实令人无措而慌张的局面。

 

而那种诡异的心安理得,似乎微妙地开始瓦解。

 

浸在硫磺温泉的水池里——当地名产,源自白根火山的热流。烟雾缭绕,扑面而来的蒸腾水汽,与闷热温暖的熏风,

促使她浑浑噩噩思考着乱七八糟:诸如传统,东方人特有的虚伪矜持,作为信仰圣地的日光,乃至温泉本身。

 

听过很有趣的说法:在山形县出羽,祭祀着汤殿山神社,连直呼其名都禁忌的圣地。

与大和以树木为神体的常规神社不同,那儿很罕见地自古不修建正式神殿。那是汤殿山上的天然温泉,单纯将涌出热流的石块当做神体。

 

山间的岩穴之中,终年喷发着热水与蒸汽,潮湿而温暖,昏暗中雾气蒸腾。也有推论,

这正是古老的女阴崇拜,并不难理解女性生殖崇拜总是与水系相关联。

 

露天风吕吹来了傍晚林地悠长清冽的气流,驱散池中蒸腾着硫磺味的白色雾霭,带来习习凉意。

小嶋阳菜靠在石壁上甩了甩头,好不容易地呼出一口气。从烟雾腾腾中抬头仰望,

温泉上方的天空开始积郁灰色的云翳,织就着密网封锁夕阳的暮光。

 

那时天色尚明,按理日照时间漫长,而由此她已推测到当晚变天的倾向。等大岛沐浴后回房,

户外的雷声就与闪电遥相呼应了,随后倾盆大雨即刻而发,声势浩大。

 

此时大岛优子正坐在她的对面,那份报纸被平摊在桌面上,浴衣交叉的领口露出了修长、白皙的脖子,

再往下,那两道锁骨形成的弧线与凹陷,以极其平缓而光滑的幅度,向两侧延伸着消失在了衣襟的遮盖下。

 

——对不起,那么你想去哪里呢。煞是可爱地吐了吐舌头,优子将那份报纸对折了一下、合拢,并提议:

如果天气好我陪你去光德牧场吧,可以骑马呢。

 

小嶋阳菜轻慢地瞧着她,然后十分不客气地:好了好了,别用一副这是我的义务的脸对着我,不情愿就算了。难看得要死。

 

——哎呀你到底要怎么样啦?

 

——不怎么样。她略委屈地瞥她一眼。

 

对方眯着眼睛,反倒笑了起来,看起来很温柔。其实她应该很了解年轻女性的心理,她们从来不像男人那么好讲话。

 

这么说来,有时候,大岛总是想方设法在讨好她,而不巧也总是事与愿违,

让一切变得更糟——温柔有余而诚意不足——那种力不从心,十分不高明。

 

隔着窗户,听得到窗外雨势渐小,屋檐上的敲打声已经变得轻缓。

 

玻璃上残留着雨水滑下的无数蜿蜒小径,闪烁着屋内灯光的折射。

 

——其实松了一口气吧,你原来以为我会提什么麻烦的要求呢……

 

她随意地仰躺在草席上,指尖在桌腿光滑的木料上从这儿划到那儿,隔着一张桌子,看不到对方的脸。

 

——优子是这么想的吧?斜望着窗户外头那片深色的雨夜,小嶋阳菜用着毋庸置疑的口吻,

语气柔和地自问自答:我想是的。不过我可没兴趣胁迫别人。

 

大岛优子从鼻腔发出无能为力的轻笑和叹息,抓了抓脖子根:太伤心了,我从来没把你想得那么坏。

 

——你还真是骗子啊。小嶋阳菜戏谑地调侃,然后翻了个身,支起上半身冲她微笑:那时候明明还跟我约好了去温泉……你忘了吧?

 

窗外滚雷阵阵低声地轰隆而过。对方这时才显露出吃惊,那张下巴瘦削的白净脸蛋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结果一回来就说要结婚了,所以当初也没去成——阳菜这么说,出奇的坦率和单刀直入。

但很快她似乎又不在意爽约的事了,几乎没给大岛深思的机会:来谈谈吧,桐生。

 

跳跃的话头太过轻松,或者她的神情很明媚,甚至显得饶有兴致,就像日光山间多变的天气般,

使对方不出意料地愣了一下——毕竟她真是极其轻巧地挑开了一块积久不动、顽固的幕,那四处蓬飞的尘烟都值得人掩鼻咳嗽上一阵子。

 

大岛优子:为什么突然想听这个?

 

——突然有兴趣了。

 

大岛优子目瞪口呆地凝视她,浅色的眼睛里闪动过复杂的犹豫和抗拒,不过这并不代表一切能有转机,

小嶋阳菜正托着下巴不依不饶地盯着她。

 

她的未婚夫是家中的次子,其上有一位年长三岁的兄长,出身系旧华族旁支

 

大岛说这真是个奇遇(小嶋阳菜歪着脑袋——”地小声感叹着,表示赞同),

毕竟如今仍会缅怀华族这个字眼,大概除了博物馆就剩下教科书了,渺远得一如风前之尘。

 

而回溯与之相得益彰的年代,一切尚在起步,而一切正欣欣向荣——西服,洋式建筑,

现代舞的节拍与旋律,剧院门口艳丽的招贴画。从城中心穿过的有轨电车,搭载了一天初始的昏昏欲睡与匆忙,

迎向朝日与晨风,色彩浓重一如泛黄的西洋画。

 

而形势复杂的一重重街道里,清脆的脚踏车铃声正喧哗着此起彼落,无章串联在小巷屋檐连列出的黑色线条底下。

 

此时回首,视线所及,倘若路边缓行着两三名年轻的和服女性,于是触目皆是柔和动人,

便是无可比拟的绰约风景————愿以此纪念一个妖异而瑰丽的时代。

 

呃,回到正题上。

 

哪个时代,都有它的阶级固化,而很不巧早在利益与实业主导一切的岁月里,特权阶层的定义就已经开始与公家贵族背道而驰了。

 

最初,金头发白皮肤的外国人也带来了面包牛奶、坚船利炮和大腿舞,当然,还有全然开阔崭新的世界与视野。

 

至禁教令取缔 ,外来宗教的第二次侵透,以及殖民政治副作用下的新思想广为传播,

倒是给了远东与欧陆文明在这里相融甚欢的机会——一切都合乎改革的需要,像模像样的寡头政治经营下,

制度、法律、工厂、商铺和教堂,甚至正统的教会女校也次第有序建立起来,总之真是风光繁华盛极一时。

 

轰轰烈烈的工业化如火如荼,当新的价值体系广受欢迎,血统和爵位渐沦为鸡肋,于是接下来,

资产阶级新贵们势必要求从经济上至政治上来一个严重的越级。

 

至于公卿,他们……他们自认为是贵族,更乐意端着空架子。

 

古老的名门之后穷困潦倒之际才选择背水一战,傲慢无能几乎与血液一起流淌。

华族的势力日益走着必然的下坡路,每况愈下。到战后一九四八年,

随太宰治写下的小说大红而兴起的新名词斜阳族,更是贴切形容了这类老派贵族。

 

——这么说吧,桐生的祖父是子爵庶出。大岛优子语气平直地叙述,直截了当指出:毫无地位吧。

和爵位无缘,连本家的姓氏都没捞到,从母姓。

 

然而正是这种毫无地位的寒微卑贱,去除了不必要自尊心与荣誉感。

 

比方说,就在没落贵族走投无路,依靠廉价变卖祖产维持生活的大势下,这个人精明有魄力,善投机,有手腕,也懂享受。

 

铺天盖地的征兵令下,作为大学工科生他堂而皇之躲避兵役。总之,混乱给大部分人带来灾难的同时,

也带给另外一部分人机遇,桐生就是其中佼佼者——有好长一段时间,人们靠着严控发放的配给券苟延残喘,

这个人却舍弃本就不屑的道德底线,在战时经营上不了台面的黑市生意,大发战争财,而当局势和缓下来,

在经济渐渐从黑暗谷底复苏的第二年,又一改不光彩的面目,冠冕堂皇转身做起正当买卖。

 

总的来说,他极度鄙视仅能死守门第与正统性的华族,可怜巴巴的破落户们。

 

——不不不,跟反对等级制度、思想开明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没有。

 

她异常爽快地否定了小嶋阳菜的客套,那似乎是从桐生那儿听来的原话。

 

——关键在于……优子耸了耸肩:问题是没钱。

 

话说回来,虽然现在她早就丢失了青少年期暴躁冲动的不客气,但好在依旧直言不讳、心口如一。

 

阳菜托着下巴趴在草席上,泪眼蒙蒙地打了个呵欠。

 

其实想不到,这种话题居然能轻轻松松进行,甚至让她觉得犯困。

而先前小嶋阳菜总预想那会是更加沉重、不愉快的。不过很自然,听着她平淡叙述的口吻,

从始至终心脏都有着难以言喻的酸胀与苦涩感,以致有时她不清楚该摆出什么表情,

来专心进行聆听这件事,或者说,如何才能摆出一副不以为意的神情。

 

显然小嶋阳菜绝不会大方到坦然接受一个介入者。

 

今天提起桐生纪夫只是突发奇想、毫无预谋,全然出于好奇心,但得以真正面对、真正听她亲口阐述时,

胸口升起的是一种硬邦邦的痛楚。如此矛盾的心态,未免让人低落。

 

大岛优子面带歉意,目光谨慎地打量她,安抚性的温柔:对不起,很无聊吧。

 

雷雨已经完全停了,透过水汽朦胧的窗户,可以感觉到外头天色之黑暗。

 

她撇撇嘴,抬起目光迎上优子的视线,扯开笑意:我困了。

 

——啊啊,早说嘛。大岛摸了摸后脑勺,刻意摆出轻松的样子,但因这种刻意却显得浮夸。仿佛恨不得立刻抹消刚才的事情。

 

她嘿咻地一声从地上站起来,抚了一下浴衣下摆。

 

——我准备一下,你等等。

 

实际上,于理大岛并没有错——当然她的描述也总是避重就轻,谨小慎微而技巧性地擦边而行。

至今为止,她所了解的也只有桐生家引以为傲的处世原则:趋利避害、精明务实,

以及桐生纪夫未免失格——拿大岛的话来说:稳重有余,而斗志不足。

 

不过那种个性也实在不怎么讨其父喜欢。事实上有一位优秀的兄长,有些事情是毫无悬念的。

 

晚餐时酒精的作用,以及之后在温泉里浸泡的影响,困乏感一阵阵袭来。总而言之是她自找的麻烦,但小嶋阳菜仍旧觉得很委屈。

 

阳菜还是懒洋洋地趴在草席上,支着胳膊托着下巴,慢慢晃动着两条腿,视线默默追随她的身影。

 

优子绕开矮桌走来,打算去壁橱取被榻,经过她的身边。

 

小嶋阳菜仰起下巴,顺着她那两条纤细的小腿,平静地自下望上去。

 

——我喜欢你。

 

她的声调柔和,甚至可能很动人。

 

大岛优子定在了原地,慌张失态地急忙转过脸来,眼神——仓惶却很可爱,全然无法可想地低头瞪着她。

 

她猫一般懒散地趴在地上,在那个人腿边仰着头,而后继续,温顺又安静地看着她。

 

至于对方的反应,那真是很有趣。惊讶就像凝固在她脸上的一层蜡,僵硬定格在那一秒,大概极端怀疑自己的耳朵。

 

最关键的——那张脸涨得通红。

 

——呃……嗯……

 

大岛居高临下呆站在那里,局促地拨弄着鬓发。

 

窘迫地抿了一下唇,她目光飘移不定,从头到尾挤不出一个完整的词来。剥掉先前的装模作样,现在看起来非常可爱。

 

于是小嶋阳菜望着她不知所措的样子,很开心地呵呵笑起来,然后心安理得、悠闲地把脸转开了。

 

窗户外面,屋檐挂着的水滴,间或自高处坠落下来,嘀嗒地敲在窗沿上。

 

三十

 

 

水势退却是在两天后,逢坂敬三在傍晚特地赶来通知她们,泉门池北入口那带已可通行。

 

附近徒步者带来的讯息很好,小老头显得容光焕发,转述他们的口信:汤川下游泄洪顺利,

湿原内部沼泽水位已降至平常水准,栈道状况也稳定。同时他善意忠告,高山地区凌晨气候寒冷。

 

至少翌日,当她们从湖口出发的时候,天气很好。夜空像冬季一般清澈。

 

远方庞大的黑色山脊隐去了地平线,轻柔荡漾的水波之上,反射漫天星辰的光线和颜色。

 

破晓之前,这片氤氲雾气的寒冷土地,释放着孤独与静穆的气息。

漂浮落叶的浅水里露出破碎发黑的石块,而在湿润的滩岸之上,满布着众多溪流冲刷出的水洼,

它们正折射着月光,与宽阔湖面,与码头漂泊的零星船只,一道共享着那沉静而潮湿的呼吸。

 

在幽暗的森林里,禽鸟还未起飞,沿湖岸而行,顺着木栈道迎向吹弯长长芦苇的晨风,穿过长满绿色禾草的狭长滩涂。

 

狭窄的木板路两侧,那些一人多高的茂密茎秆顶端,柔软飘荡着苍白的长穗,在月下洒落轻盈的阴影。

 

进入国道范围时,没有车辆来往,穿越林地的路面显得极其空旷。出发得很早,

是大岛优子决定的——按她的意见,这是件费体力也费时间的事儿。

 

稀薄晨雾里,弥漫着山地清冽而悠远的气味。

 

日前拜访东照宫与雾降高原等地,巴士沿国道而行,林阴山道上,来回总是沿着中禅寺湖畔行驶好长一段路,

小嶋阳菜常靠在车窗边,望着日光下一路掠过的林木,以及湖边长长的沙岸。

 

其后,公路穿过戦塲原境内,而在途中有一个驻车场,附近就是自然观光区的展望台。

在那里下车,她从展望台的栏杆边眺望湿原内茫茫的草野,那时是傍晚,高地大平原的上方,

连绵流云染满橙色的夕烧,在深蓝的天幕上,浮现出极度辽阔的鲜亮色彩。

 

当时大岛显得很高兴,即使之前崴了一下脚踝,在下山时一路龇牙咧嘴。也许趁着那份好心情,

她提议:要是天气好,明天我陪你去戦塲原自然研究道。

 

小嶋阳菜还颇为担心。降雨期间,大岛也曾多次抱怨膝盖和腰肢的旧伤酸痛。

 

——既然都来了。对方趴在栏杆上,尽管语气带着抱怨,却绽放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机会不多,你想去就没问题。

 

而不久主人家的胞弟就捎来佳音,实在幸运。小嶋阳菜不由自主深感雀跃,为了这样的巧合,

或者为了那个人出人意料的态度。毕竟假日到今天为止,随后即将返回都内。

 

很奇妙,大岛并没有表露出逃避退缩,即使在她心血来潮的告白之后,惊讶多于畏惧,

不过无疑还是尴尬的,于是最后纵容而似乎自责地笑了。

 

但很显然,大岛始终无法拒绝她,不论出于对这段情谊的妥协让步,还是内心愿望。

摆在面前的问题很多——或许理性时时提出忠告,甚至在头脑深处铿锵作响——然而心理防卫机制却强大得占了上风,

驱使这个人刻意忽略、暂压下急需思考的未来与进路,痛快抹掉那些异议的声音,仅以当下作为对灵魂的慰藉,

以便心安理得、轻轻松松地活到下一个明天,再下一个。

 

这无疑是一种绥靖主义,对小嶋阳菜也对自己。

 

不过讽刺的是,有时候连阳菜也认为,负责地说她理应拒绝,

甚至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人不留寸土余地,如此一来说不定会成就另一种妥善结局。

 

然而很遗憾,那个家伙还在她前方,依习惯稍领先一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而她还是像很多年前一样,始终注视着对方的背影。

 

大岛的脚步轻快,个子也很小,不过看起来很有活力。然而不可思议的是,

看上去开朗的人却并非乐观主义者,且多愁善感,她总是更倾向料想一个最坏的结局,且固执。

 

小嶋阳菜还记得很早以前,自己的母亲凭经验就断定那仗义过度和固执的性格一定会吃亏,

虽然那时候大岛和她们家并不那么熟。不过阳菜本身是非常喜欢的。

 

还有坚定不移的心如磐石。

 

今时不同往日,但感觉却还是一样的,就像当初在舞台上所见的背影,即使没有灯光与掌声一系列映衬,依然看起来很美。

 

林间公路深远漫长,七月晨风吹起她的头发,高大乔木簌簌摇晃着茂密枝叶,碎成一地飞扬的暗影。

 

与当下相比,阳菜对未来这个词未免有些抗拒。首先自认缺乏高瞻远瞩,像她这种人,

比起设想遥远且使人无能为力的未来,更乐意痛痛快快地执行,且痛痛快快承认自身短视。

 

比方说,假如明天提前与现在打个照面,并好心地给出一些提示,

说不定她会觉得这段日子简直奇蠢无比。但过度思考未来,无疑令人沮丧。

 

她和优子的话题很少有值得高谈阔论的机会——况且即使排除语言,也知道怎么相处。

不得不说,出于女性普遍的一种狭隘,一切都活跃在可控的、日常的范围内,几乎逃不开时下年轻女性热衷的主题。

 

女人是非常现实的,正因为视野狭隘,缺乏空想主义的大气磅礴,所以就近原则。

事实上在那些社交中,把其中某些话题和零碎的发言单独拎出来看,其实非常可怕,似是而非如冷雾的恶意能使人颤栗,

但只要不脱离那个氛围和环境,一切都是理所当然且伴随娱乐性的。当然,

有时也乐意把自己的男友和丈夫贡献出来作为公众谈资——假如先生们知道了会汗流浃背的。当然这是题外话,不适合她们两个。

 

除此之外,其实时下还有一个好选择:让这狗娘养的局势成为起始焦点,

在围绕庞大空泛的主题进行种种申讨与控诉之后,发现无论如何前景都不乐观,

于是在浮躁与失望中,最终将这狗娘养的局势当做覆盖一切的结论。

 

有时候,形势甚至让人觉得无路可退。

 

当然现在的年轻人可没那么热情似火。发展激烈,淘汰同时激烈,旧一代与新一代从来互看不顺眼,

未来变得更加难以预测了。于是不约而同将目光放回最近的地方,省却了哀悼自怜的时间,这让大家都好受不少。

 

总的来说,时代性的集体短视也造就了部分幸福感。毕竟视野越是开阔,失望只会加倍回馈。

 

但好在,这是个一切都可以消费的时代,娱乐精神凌驾于一切之上。

 

老实说像小嶋阳菜这种人,早就对那些空洞无果的焦虑丝毫不操心了。

 

普鲁士蓝色的星空很美,高大的杉树枝延伸至半空,稀疏地在夜色中纠结。

 

时至破晓,泛白的天幕中,银色星光从森林上方层叠的枝丫中漏出来,筛下一地宁静的透明光屑。

 

天色渐亮,朝霞的云气开始浮现于远方天际。在落叶上踩得沙沙作响,大岛感叹她们的幸运(我很高兴没遇到熊)。

 

林间雀鸟尖促的啼鸣声,还有扑棱翅膀的响动,都隐藏在高枝的叶丛里。

晨间微冷而湿润的空气渗入鼻腔,阳菜皱着眉摩挲胳膊抱怨当地寒冷的天气。

 

汤元与湿地与中禅寺湖,仿佛山岳拥于宽厚胸膛中央的三级台阶,地势间的落差,使贯穿其中的汤川总是水势迅疾。

 

沿公路绕开湖口的瀑布,顺着坡度降达下一台阶,走入小径,便是戦塲原的外围密林。

 

在国道上感觉尚不明显,而深入林区就能感受到温度骤降。小嶋阳菜并没有料到昼夜温差之大,

因而没有带上较厚的衣物,此时正后悔不及。

 

优子打量她轻薄的外套,然后瞟一眼自己同样轻便的装束,很遗憾地表示爱莫能助,

但她安慰如果坚持到日出,情况很快就会好转。不过小嶋阳菜依然很干脆地把责任推给她——或者单纯只是想找她麻烦罢了。

 

——总之跟我抱怨也没用啊,出林区就好多了。大岛挑着两道八字眉,毫无诚意地宽慰,

双手清清闲闲搭在腰间:如果碰到熊我可不会管你呢。

 

——打算先逃吗,真可耻。

 

——是啊。对方毫无愧色地点头:跑得慢就算被吃掉也没办法吧。

 

日光山区的野熊并非以讹传讹的笑谈,而确确实实正是当地名产,绝对不乏熊出没的目击事件,

因此为人津津乐道。甚至偶尔有个别会过于大胆地下山进入城区。

 

小嶋阳菜习惯性撅了一下嘴,一脸不高兴地瞪她,回身加快了几步。

 

——哎哟,你会害怕吗?对方追上来,兴味盎然地这么问。

 

——不会。她不假思索地回答,沿着汤川边栈道而走,散漫跨过掉落在路面上的一截树枝。

 

白昼正从天际的角落里升起,漫天星辰与月光开始渐渐模糊,隐退至明亮发紫的幕布其后。

 

道路狭窄,几乎无法两人并行。岸边茂密树丛掩映下,清澈的水道从河床石块上爬过,水流声在耳边急促响起,从疏林间蜿蜒穿过。

 

湍急的河水辉映着天光,哗啦作响着流过。

 

——那就没办法了呀。她语气遗憾,装模作样流露着失望:我想逞威风都没机会啊。

 

话虽这么说,优子却突然赶超上来,动作潇洒敏捷,箭步跃过前方一段木板松脱空缺的部位——野地中的栈道,

失修之下难免有缺损——木板道发出沉闷空洞的落地冲撞声,然后一站定,她就转身把手递给她。

 

——抓好了哟,掉水里我不会捞你的。对方略得意地笑着关照,咧嘴露出一对虎牙。

 

阳菜瞥了眼底下的浅水沼池,水面微晃着倒映了树影,还有被枝杈围簇分割的一小方天空。

 

她扯开讥诮的笑容,毫不客气地一把抓过对方的手掌:是啊,可耻的矮子。

 

栈道从密林脱出后,沿着一望无际的广阔原野舒展开来,跨越几公里的疏林草原。

当第一线阳光从地平面上升起的时候,视野开阔,一望无阻,云气连绵之下巨大的山脊随时可见。

而经过两个多小时的跋涉,抵达下游中禅寺湖畔时,山脉正横卧在金色晨曦中宏伟地静穆着。

 

当遥望平阔辽远的湖面,水波浩大地反射着粼粼日光,来自高空的长风搅动着清晨的气流,终于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然而——“听说经常有人在这儿自杀呢。大岛优子站在湖岸的高地上,远眺着水域那边的庞大山体,发出了莫名的感慨。

 

身边那个人的长卷发在晨风与阳光之中飘扬,奇妙的依旧精神奕奕。小嶋阳菜疲惫之余皱起眉斜睨她:诶,真的吗?

 

——这我可是知道的,也算自杀圣地之一呢。她自信地强调。

 

——闭嘴。

 

对方噗嗤地笑出来,接着无辜地摊了摊双手收敛笑意,她捏着声线沙哑的嗓子挤出装腔作势的表情。

 

——啊……好高兴哟,嗯,能跟你一起这真是,太——太棒了!

 

通常她对此实在无法可想,只是看似恶狠狠地在那颗比她矮一截的小脑袋上推了一把。

 

大岛揩掉眼角笑出的泪光,缩起脖子揉着头侧,依旧是一副不怀好意的愉悦表情。

 

这样看起来仿佛很亲密。

 

青色树海覆盖住连绵的高山,天际明亮的瘴蓝色,高远得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仰望遥远山巅之上飘荡的云层,而温暖清朗的晨曦拂过她的脸庞,一切都让人感觉很舒服。

 

自远处望去,环山的林阴路上有零星车辆通过,它们速度缓慢地爬行在山道上,在繁密枝叶的遮蔽后时隐时现。

 

坡上吹弯的长草在风声里沙沙作响,摩擦着她的足踝与小腿。

 

而低处的湖岸码头上,似乎也有渐渐活跃的迹象,而估计山岳那一头,日光那弹丸大小的城镇差不多也开始从晨雾中苏醒。

 

——人家说年轻时候反抗心理越强,哦不,是那些嘴上反抗得越厉害的人,以后只会越顺从。她躺在高坡之上跟她开着半真半假的玩笑:不知道你是不是这样。

 

 

就像她一贯对她使用的,尖刻而柔和的态度。而大岛抿着那副薄唇看她,

但还是会不予计较地笑起来,即使小岛阳菜今日简直异常健谈,像一个微醺的人一样,

轻松愉快地各种讽刺或者笑话她——当然对方确实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毕竟不管怎样,玩笑而已。

 

她指出优子你一点都不精明,虽然你是个聪明人,但精明这种东西无关思考,无关策略,而是能让捷径找上门来的直觉。

 

像精明这样的词,放在哪个文化背景下都不怎么单纯,往往是代表着圆滑世故和可疑。

比方说我们从来困惑于选择,但有些人天生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也清楚什么样的机遇在青睐着自己,

他们总能轻易避开危险,就像一种本能。

 

——而你不是。将落下的鬓发挡到耳后,她支着头侧,懒散而随意地躺在她的身边,仰起狡黠的目光打量她:你这人一点不懂什么是捷径。

 

对方手臂横搁在屈起的一条膝盖上,宽容地垂着眼看她:好吧,是的,而且我天生没有好运气。

 

她的目光扫过对方短裤下裸露的膝盖和纤细小腿,肤色在光线下显得很白皙,然后漫不经心地,

随手拈去她腿上沾到的细小草叶。对方注视着她的举动,不过什么都没说——当然小嶋阳菜也发觉自己总在有意无意地勾引她。

 

她用猫一样睡眼惺忪的神情凝视她片刻,然后以一种轻佻而确定的语气:你太真诚。

 

她说你是运气不好,所以只能死脑筋一点。虽然当年制作人先生宣称运气正是实力的一环,不过她认为大岛并不这么想,

当然也可能因为运气实在不佳,且骨子里实在是个骄傲的人。这种人固执好胜、乐于表态,过度诚恳而心气高傲,

而这种人最易于掌控,同时,也最值得利用。大岛事实上是个挺单纯的人。

 

她毫不留情地指出:虽然我得说,真诚这种东西很重要。不过你纯粹是个傻瓜而已……

 

——你说得对。优子大笑起来打断她,肩膀为之颤动着,那笑声听起来很愉快,但依然有些东西难以揣摩:要成为傻瓜有很多种途径。

 

然后大岛一派轻松地告诉她:不过很不巧你也在其中一列。

 

小嶋阳菜默默与她对视,暂时想不出可以反驳的,她忘了对方也是个伶牙俐齿、一针见血的人。

 

像较劲般地互相瞪视着,大岛这次没有退让,反而乐在其中一般,那双浅色的眼睛神态暧昧,

而从眉眼的一副轮廓之间,大概是看得出此人如今隐藏起的锋芒和强硬——

大岛似乎忘记了一个礼拜前自己还在为眼前这个女人走投无路,歇斯底里地大发脾气然后忏悔。

 

有些时候很奇怪,她很乐意和大岛优子争锋相对,事后却依旧感觉不错,关系非常之亲近友好,

比如之前每一次,比如眼下。她在傲慢地以沉默标示不满之后,将目光下移至大岛的肩膀,

又极其轻快而娇憨地笑开来,以至于对方看得有点出神。

 

——看来我说的没错,你就是个混账的傻瓜。

 

十分感谢。于是那个人不假思索地欣然接受了她的戏弄,垂眸致意,然后慢吞吞调整坐姿,将胸前迎风飞散的长发拨向了肩后。

 

她棕色的发丝在光线下散发着柔和微光,看起来很美,小嶋阳菜眯起眼睛。

 

未来依然是不可预测的,正如她所想的,正如十多年前她所想的,当年站在东京的门槛上仰望广阔的一切,

她早记不起被庞大的世界挤进一个小小匣子里的心思,到底是如何转动的,但知道什么都是未知而可期待的。

 

而她所期待的未来,又是否正如眼前流动的每一纤浅金色柔光,随手能掬起一捧,却又轻盈至无可确认其存在。

 

日光平静,她就那样侧仰着头,注视着可能会成为别人的新娘,也可能不会的,心上人。

 

而更远处,高耸的青色山脊之上,盛夏云气磅礴,翻卷在无比辽阔的亮蓝色里犹如凝固的白浪。

 

——其实从前我一直想带你一起来看看的。大岛在指间弯曲着韧长的草叶,十分开朗地笑起来:所以你喜欢吗?

 

 

下午回城的时候,天色再次阴沉了下来。依旧是店主人家胞弟送行的,感谢款待及告别奥日光的旅店之后,沿着国道下山,

途中再次穿过戦塲原广袤的土地,一路上她都在犯困,于是靠在窗边稍作休息。但大岛没那么幸运,

她不得不应和前座的司机,因为他依然在滔滔不绝。小嶋阳菜真心赞叹那令人敬佩的服务精神,真诚同情之余也不打算施以援手。

 

说实话逢坂正是那种,有时候热情得有点烦人的家伙。

 

就在大岛兢兢业业当好一个听众的时候,她深感自己早为疲劳所攫获,逢坂的声音仿佛渐渐从耳边远去般变得模糊起来。

 

——家母说当年肯嫁给老爷子也因为喜欢这个姓,你看聚散离合都在里面了……

 

逢坂为平安三关之一,关道正位于山城与近江国界的山间,连接着王都与遥远的东之国。

 

至于他所言,则典出琵琶法师和歌。相传平安中期,盲眼乐师蝉丸在逢坂关结草庵而居,于此东国与西京之境界,夜夜坐于逢坂听呼啸之风声,见关上往来之人匆匆行过,乃咏歌叹浮生聚散无常。

 

浮世的摆荡与时间的远去,相识与不相识之人的相逢与告别,茫茫天地间的缩影,不过如此而已。

 

然后她隐约听到大岛接话说:您本家是做旅店生意的,一样是见来去之人。

 

似乎一语中的,于是他深以为然地长叹了。

 

之后安静了一阵子,小嶋阳菜就在半睡半醒里感受着车体的微晃,不过她没来得及再看一眼中禅寺湖,车子就已经驶上了假名坂的坡道,之后隐藏在山间的几个小型瀑布也无一不错过。

 

归程时比首日更为拥堵,这是没预料到的,爬坡的过程变得异样之冗长,且考验耐心。

窗外天色暗沉,厚重的灰云极其惨淡地挂在山脊低处,如有坠落之势。

 

小嶋阳菜靠在窗边,将玻璃摇下一点,空气里的潮气就随微风从那道缝里渗进来。

 

这个时候逢坂很专心地扶着方向盘,并告诉她们,山间很可能又将有降雨。

 

——如果下雨就麻烦了。最好赶在雨落下来前回城里。他的眉心蹙起深刻皱纹,露出难得的严肃神情。

 

下山的第一假名坂更加陡峭,且弯道险急,驾车务必集中精神力。而降雨导致路面打滑,势必又是更麻烦的事情。

 

尤其,在这个拥堵的状况下,这些大家都心知肚明,于是整条公路上蔓延的情绪都是烦躁而焦虑的,

就像一阵燥热的雾,低压着密林间湿气弥漫的国道。

 

四周都是茂密的乔木,浸透水分,雨前湿润的酸性气味逸散在大气里。

 

不过日本人终究是坚忍到刻板的,此时肯定不会有人按响车喇叭以鸣噪替代抱怨。这很有趣,让她想起来通勤电车,虽然自身没什么经验。

 

高峰期通常是个可怕的时段,空间狭小且空气稀薄,黑压闷热的车厢里烦躁几乎就如同雾瘴无处不在,

拥挤和热气足以使人汗流浃背。就这样,每个人在前胸贴后背的情况下,屏着呼吸,随着颠簸摇摆艰难保持平衡,

在电车里度过漫长的几个小时,居然也习惯了在默默忍让中相安无事。

 

这种东方系民族地道的顽强和坚韧,眼下也是表现得异曲同工。

 

当然这些都是题外话了,目前的问题是,不远处的前方还堵了一辆旅游巴士,近二十米长的车体在山道上显得十分笨重,

陡急的山道给转向造成了极大的困难。

 

于是整个车列都自然而然耐心地、心事重重地配合着它的龟速,毕竟大概谁都想趁着降雨前尽早下山。

 

天空灰暗,雨云在山岭上方成堆积聚,清风从摇下的车窗灌进来,小嶋阳菜的困意就被驱散了。

 

气流悠长而宁静,吹拂过她的脸颊。

 

优子将一条手臂枕在脑袋后面,疲惫地打着呵欠,乐观主义地自嘲:说不定夜里都到不了城里,

堵的时候,第一坂道的下山路要开上三小时呢。

 

——怕什么,我技术是一流的你怎么不放心呢。逢坂不以为意地开玩笑反驳,但看得出来中年人现在是真的有所忧虑了。

 

不过也许为了安慰她们,当车队在下山坂道前段停滞时,他开始闲聊打发时间,或者说也排遣自己的焦虑。

 

山峦连绵在黑漆漆的天色底下,大气里充溢着丰沛水汽与草木清香。

 

不知何时,蒙蒙细雨弥漫四周。

 

她在车内昏暗的光线里端详大岛优子的侧脸,而对方正陪着逢坂胡侃,

他正讲述当年一个人开着车穿过一个又一个县界,连夜穿过日光的群山与森林,

在月色下驶过漫长的道路,从千里之外赶回童年的故乡。

 

大岛听得很认真,就像她一贯的真诚,那样的侧颜看起来非常纯净而可爱。

 

——这些年人在外面,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但真觉得,回家的路变得越来越长了。

 

虽然他一开始只是在吹嘘自身勇气,但气氛却因为这些此去经年的缅怀,渐渐陷入了低谷。

 

逢坂说年轻时生意受挫,出于一时兴起,才会急切地驱车赶路回乡,而直到离家只剩数十里时,

某种心情却空前强烈迫切得让人喜悦同时无比伤感。而当他下车,趁着月色疲惫不堪又出人意料地出现在家门口时,

母亲简直惊讶得难以言喻,立刻就小跑步迎上来。

 

当年父亲还在世。逢坂敬三走进楼上房间时,父亲正坐在平时专有的那张椅子里,随着他的呼唤抬了一下头,

显得很意外,但也仅仅那么一刻,随即就恢复了平静,只是点头简单地应了声。

 

就像儿子并非离家谋生之后突然返乡,就像他仅仅是平常地、日常地从楼下走到楼上,而并非千里迢迢回到了故里。 

 

如此一来,就真的令人唏嘘不已了。

 

外面的雨势似乎渐渐大了起来,前方的车辆简直是一寸一寸挪移着动弹,整个车列仿佛凝固在这段路面之上,成了一场疲倦的胶着。

 

她难免心浮气躁。之前通话时她告知母亲,回首都圈后将先折回埼玉,对方还显得很高兴,

这样看来可能就得失约了。或者,不仅仅是失约的问题。

 

再有耐心的人似乎都无法忍受现状了,车里只有逢坂说话的声音,以及大岛时不时的应声。

 

——我父亲当年就说过你自己看着办。

 

——他说要是挑个觉得来钱容易的事情,或者仅遵从父母的愿望,有什么资格抱怨干不了自己想干………

 

小嶋阳菜低头察看手机,时间是下午四点三十分。

 

雨水不停敲打着车前窗,留下一个个水印,雨刷在玻璃上一下一下地来回刮扫着。

 

天色已完全为黑暗所笼罩。

 

她从下山时就总有着不好的预感,说来也是,她这个人对麻烦事儿通常感应强烈,

通常那些突如其来的麻烦也只让人无能为力。以致有时会产生一种错觉,为什么那么多倒霉事都爱找上门来。

 

所以当远方传来仿佛闷雷般的隆隆之声时,她一瞬间反而有种类似尘埃落定的奇妙感受,

为自己的预见性而感到背脊猛地流过一阵麻意。

 

轰鸣混和着细微的震动,宛如来自沟谷深处,又沿地表涌动着传送了上来。

 

逢坂警惕地停下交谈,目光朝着前方疑惑而警觉地投过去。

 

车内一下子寂静了下来。

 

——怎么了?当然还是不安的,小嶋阳菜与大岛交换了一下目光。不过对方没答话,只是紧蹙着眉头,竖起耳朵捕捉着音源。

 

就像是从遥远深处传来的滚滚雷鸣,低沉而浑厚,在车内也能微妙感觉到山体嗡嗡的震动,

并不强烈,宛如一根被拨动的金属琴弦,力量隐隐消退着等待余响平静。

 

然后是一阵诡异的安静。

 

先前波动着的力量仿佛渐渐为大地所吞噬了一般。雨水密集地敲打着车窗。

 

压抑的天色下,山谷低处泛着昏暗浑浊的颜色,山岳缩着庞大的黑色背脊蜷伏在地面之上。

 

逢坂沉默着,只是继续看着前方汽车上陆续有人开门走出来,那些身影直接就进入了大雨中,伴随着喧闹嘈杂的声音。

 

——前面出事了。

 

从前头悬挂的狭长后视镜里,她发现中年人的脸上出现了前所未有的严肃,然后他回头嘱咐:你们呆在这里。

 

对方很快下车地甩上门,用手臂挡着头,飞快地闯进雨帘之中,朝着远处人群聚集处奔跑而去。

 

不约而同目送着逢坂的身影远去,直到湮没在一列向前排开的车流中,然后,她和大岛面面相觑,

对方显然也预感到了不详的征兆,脸上浮现出担忧的神色。

 

 

——不会是车祸吧……优子挤出勉强的笑容,宽慰她,不过实在不怎么高明。显然连自己都觉得没什么说服力。

 

当然她自己也不忍去猜测更糟糕的情况。

 

小嶋阳菜回以微笑,但很快又低头去察看手机,时间只过了短短一刻钟。

 

在这里猜测没有任何作用,只能于等待中消磨时间,再多顾虑都是徒劳无用的。

 

她叹了口气,节电模式使屏幕缓缓暗了下去。

 

之后逢坂冒着滂沱大雨跑回来,不顾浑身湿透,一拉开车门就焦急地告知底下一个弯卡附近发生山体滑坡。

于是她们当即就震惊得无话可说。

 

——听家兄说去年那地方就出过一次事。他用手臂粗鲁地抹去眼睛上的雨水,关门将哗啦雨声隔绝到外头,

挪动到司机位上:现在又出问题了。

 

这比车祸糟一百倍,显然的。日光山区近来多番降雨,其连续不断庞大的水量,给附近山体带来了较大的影响。

假名坂范围内陡峭的地势更是为滑坡提供了温床,出事之地离此处尚远,去年事故后清理完现场,

已在山上开凿出一道道沟坎进行加固工程,不幸的是如今又发生了麻烦。

 

——救援队很快就会来处理的。听前面说还好没什么伤亡。他随手绰起一块毛巾擦了把脸,顺口忿忿咒骂了一声:不过这里要封路了。

 

逢坂告知无法再往地势处前进,否则可能会遭遇二次崩塌,目前唯一的办法是随车列慢慢撤离,

然后回汤元的高地,等数日后救援人员将路障清除再下山。好在情况不严重,让人着实松了口气。

 

——总之不能走了,现在只能回头吧。

 

在窗外一片嘈杂雨声的映衬中,大岛简短总结,似乎很快就接受了现实,

然后就豁达地打算在这个封闭的小小的空间里,静待后续工作展开。或者只是为了让她看到豁达而已。

 

至于车外,一切都是混乱的。山体结构松动的区域很快就会迎来救援队伍,

地质观察人员在进行一系列监测后,推土机和吊车等施工机械不久就会进入山道,实施作业。日光假名坂的穿山公路势必得暂时封锁了。

 

但在此之前,还有大量车体与人员需要从山道上一一撤离,这又会是一幕极其热闹的场景了。

 

她只觉得满世界全是水的味道,还有湿润泥土的味道。

 

有一点是很不错的,起码两个人都不是会随便慌乱的女性。小嶋阳菜早就冷静下来了,

只是非常无奈地抚了一把额头,一时间疲惫感全部都涌了上来,不过心情却算不上糟糕透了。

 

——啊,真是倒霉,你的假期……大岛取笑她。

 

——讨厌,回不去了诶……她丧气地窝在后座里。

 

在压抑而昏暗的光线里,对方逗她:真可怕,我以后再也不跟你出来了。

 

——最好是啦!

 

那个人嗤地一声笑出来,而那爽朗的神情真是让她觉得心情好了不止一点。

 

她和母亲再度通话,当对方得知发生山体崩塌,立刻变得异常焦急担心起来,

小嶋阳菜不得不尽量安抚她并告知一切无碍,况且优子也在身边,所以尽可以放心——我会先回埼玉的。

 

——优子?

 

电话那头传来了母亲诧异的质疑声。

 

小嶋阳菜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话,不免小小地倒抽了一口气。

 

——嗯……是优子。她在脑中组织着措辞,瞥了一眼近旁的大岛,懊恼地用手指揉着太阳穴。

 

优子疑惑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移开目光,装作心不在焉般听着对话的内容。

 

母亲似乎对于受欺瞒感到有些愤懑:你没跟我说和优子去啊。

 

事实上,阳菜的确是刻意隐瞒的,起码省却了不少麻烦。打一开始,她清楚和母亲解释肯定是行不通的。

为了免于回答各种不想回答的问题,这当然是最简便的方法。不过现在就是另一回事了,

她不得不思考着该怎样不失真诚地、委婉地阐述眼下的状况,并且仍旧没有考虑出来。

 

不过大岛优子却向她做了个手势。

 

小嶋阳菜怔了怔,很快明白她是想代为接通电话,正在犹豫的当口,优子已经把手伸过来,

她有些发愣,几乎是下意识地将手机交到了对方掌中。

 

——我是优子。真是好久不见了,您还好吗?

 

对方对这样的问候显然是惊讶的,过了片刻听筒里才传来电流的嗞嗞声。

 

大岛将手机靠在耳边,以那种爽朗而沉着的语气,十足地寒暄了一番。

她的目光低垂在前方座椅的靠背上,手指无意识地在车窗沿上拨弄着。

 

外面的雨还在哗啦哗啦倾泻着,正如第一天来时夜晚的骤雨一样,天色一片暗沉。

小嶋阳菜并不清楚她们谈了什么,但看起来氛围似乎是融洽的。

但回想大岛和母亲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一个多月前,她连那时候优子穿的衣服或者傍晚时的天色都记得一清二楚,不免想要感慨万千了。

 

——啊,是的,几天内就可以了……没有,据说山下没出大事。

 

大岛优子似乎在解释近况,尽可能地宽慰她。阳菜百无聊赖地靠着椅背,打了个呵欠,

眼看着前面的车队依旧耐心地等待撤离,公路上蔓延着一股忧心忡忡,发动机的声音与雨声交织在一起。

 

的确满世界都是水的味道。

 

——是的,我一定会把您的女儿安然无恙带回去的。

 

小嶋阳菜愣了一下,调转头望向那个邻座的人。

 

对方持着手机答话,只是默默回看了她一眼。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Haruka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