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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小嶋阳菜家里是信仰日莲宗的。准确来说,宽永年间实行“寺请制度”时,祖上被强制分为了日莲宗佛寺的檀家,如当时几乎所有日本人一样和寺院缔结葬仪约制,一直以来先祖的供养都委托寺院和尚来代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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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仅算作名义上日莲的佛教徒,但实质早就没什么精神信仰上的关系,起码阳菜本人大概是无所谓的。与其认同被指定遵从的,她似乎更倾向笃信于自行探寻的真实。 ; N8 z! {) w: i; T) ]" A4 ^6 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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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法莲华经的确摆在佛坛上,可一个月打扫不过一次的状况也实在很具有讽刺性。

而在病愈静养那段时间,小嶋阳菜的母亲居然一反常态地热衷于宗教。这相当使她始料未及,毕竟那个中年妇人多年以来随和开朗,将心愿寄托于信仰本就无关痛痒。事实上,小嶋阳菜本人也从未真心在意过神龛上的佛像,毋宁说不够虔诚——付出信赖意味着承担风险,同理,人际交往也是这么回事,涉水过深,你就得时时提防着血本无归。

所以她是不太能理解母亲的虔诚,不过着实赞同对于静养这一主题来说,未尝不是件好事。+ |0 P( J5 b/ d

在母亲诵经的时候,阳菜带着大岛上了楼。

同样的房间,连摆设都还如出一辙。虽然不常回来,但母亲做着定期打扫的工作。只不过距那个人上一回的踏足时隔一年半有余。阳菜无意中就计算了一下,十九个月的时间好像并不值得称作漫长,可际遇却是决绝的。至少,大岛优子站在她房门外那一刻,是切实流露了两三秒的怔愣与无措。8 q- X8 o# Y& R8 C& 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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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按亮了灯光,抓着门把侧身回望她微微出神的面容,以为也许应该要说点什么才好,然而客套招呼的话到了嘴边也就咽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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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子稍抬着下巴环顾曾经共处过数月之久的屋子,神色复杂,好在当感受到她的欲言又止时,她又立刻不动声色地切换了脸上的表情,一如过去那些能让所有局势无风无浪的伎俩。$ P  ^3 J4 S+ g. v

——还不进去?阳菜忽而有些烦躁了,蹙眉催促。9 p0 r2 P( j5 d" J( @% D

——嗯。点了点头,大岛轻轻笑着径直走向了窗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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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手按在无色玻璃上,向着外边堆积暗红色阴霾的夜幕眺望出去。

室内外的温差,让透明玻璃上起了一层模糊水汽。优子用手指抹开了一片白色雾气,伸长了脖子将脸凑过去,盯着窗外瞧了一会儿便小声惊呼起来:啊真的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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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着她略带诧异,还有些大惊小怪的声音,小嶋阳菜靠过去,挨着她,透过被擦亮的一小块区域往外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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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里,有细小白色冰晶飘扬在寂静街道上方,在寒风里茫茫倾斜着。路灯雪白的光线漂浮于半空,照亮了对面那家的屋脊,夜空之下显现出深黑色泽的房顶上还远未有积雪的痕迹,雪是才下不久的。& t9 b' T; w* a) t$ O5 y

——天气预报说了嘛,今天要下雪的。她直起身不以为意地淡淡说着。3 m9 P% h7 Y) J' E9 q* {  L% 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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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岛笑起来:不是挺好吗。不过还多亏伯母收留,不然回家路上就很麻烦了啊。她动手把透亮的范围擦拭得更大,水滴就沿着光滑的玻璃表面蜿蜒滑趟下来,形成了一道道歪歪扭扭的浅薄印子。

——去年冬天我们都没见过面呢。保持着朝外眺望的姿势,大岛的嗓音带着温和的沙哑,耳畔的鬓发挡住了大半边面容,隐约能看见侧脸上是宁静平和的表情:去年也下了好几场大雪的,积得很高呀,那几天都被堵在家里,后来干脆难得有机会放假停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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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束了仿佛怀念的口吻,倒映在玻璃上的,大岛优子清丽的下巴线条再次平静如初,她眨了一下浅褐色的眼睛:阳菜呢?

关于上一年冬天的记忆,理应是深刻的,但其实她很难如实地还原出诸多细节,比方说那一年初雪的夜晚、和母亲接二连三的争执内容,又或者何时何地,她就再也不能理所当然地去依靠眼前这个人的肩膀,戏剧化的变迁宛如拐过一个街角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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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说生命如诗如歌,而实际上又不是,你看它从来没有那么多章节循环,有机会重头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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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数个交叉点,繁冗的判断题所构织成的人生,于困顿迷茫中前行似乎也变成了我们应尽的责任,连小孩子都懂得那么一句蹩脚白烂的英文,Yes or No。. k3 x* I+ C) K6 Q, }! X% o

起码,她还是被迫渐渐领略了什么叫简单地作为旁观者,为彼此的生命付出善意关怀,而非逾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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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一直走错路,哪怕总是作不对选择,生活依然是前景广阔长远,有多少一派明媚的风景值得期待,依然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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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都说道阻且长、人生有很多条路可以走,执迷不悟是愚昧的,是笨蛋才会做的事情。连自己都能明白自己有多蠢的人真应该去好好敲醒脑壳,去一头撞死,撞死才好啊——可前行在阔别后的崭新旅途中,却仍在不断驻步回望着过往,呼啸而去的烟尘风光,这样又是怎么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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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受着时间的力量,没有一件事情将不沉重不卑微。/ x: E: `  ~8 N5 C1 v" c

交叠的影像,模糊却艰涩,在脑海里零零碎碎徘徊上演的时候,她正注视着大岛的面容发怔,而后突然醒过神来。

——我啊……我也是,可以偷几天懒。小嶋阳菜收回了目光,不自主抬起的指尖,在布满水雾的窗上徐徐下滑,勾画出了一条落寞的细细弧度。随即又像对方那样涂抹开一片不太规则的几何圆形,黑暗里偏斜在北风和灯光中的苍白碎片,就清楚映入了眼底:……小优过得怎么样,一点都不知道呢。5 d2 C- A* j# 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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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在身边,紧挨着的手臂还能感觉到对方的体温,以及仅仅一瞬的僵硬。优子终于移回了一直投向窗外的视线,仰起稍稍眯起的双眼,过了一会儿才牵起笑容提议,一脸询问的意味:明天要一起出去走走吗?/ f/ k7 o, d8 U$ Y' B  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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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有花开夏鸟鸣,秋日明月冬雪冷——披着被子跪坐在床上,大岛开玩笑说这是日本之美,来回答她对降雪天气的抱怨。1 @4 c% L' _; J: w- Q* |- j

擦干净的窗户再次凝起了一薄层雾气,白蒙蒙的屏障对面,就有寒冬的落雪安宁。8 m9 w& d& v2 m) h) I2 R* E" L3 C

关了灯的房间里,眼睛刚适应了黑暗的笼罩,呈现在视野中的事物都只是勾勒出了朦胧轮廓和交杂的黯淡色线,而透过玻璃窗斜进来的路灯光照,就显得格外通明澄澈,在窗沿和床单上印成了一大片相连的清晰亮痕,照亮了对方的面容。

毫无睡意来袭,大概优子也是,于是才会这样百无聊赖地并肩而坐,如此默契,换做在那一个夏天也许是丝毫不罕见的举动,时至今日却未免生疏了点。

扯一下肩上的被子,她抱着膝盖,爱理不理的口气:不是道元的俳句吗。

对,禅师的俳句。啊呀呀高兴点嘛,难得又下雪了小姐你就不能童真地想想会很漂亮吗。失望沮丧在她表情丰富的脸上呈现得很有趣。% g# O6 k0 i! [( ^# |6 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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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没错啊,不过就得收留你这种麻烦家伙了。阳菜瞟她一眼。: I  U# s" y4 e
怎么这样啊……优子无奈地摸摸下巴,却是挂着笑的:唉,讨厌死了,什么都看不清真叫人火大啊,火大。倾身昂起脖子,大岛动手开始擦窗上的水汽,大开大合几个来回,于是大功告成。

深红发紫的夜幕高高悬挂在城镇上方,云层厚重,在透明玻璃前打开了苍茫磅礴的底色,电线在空中从耸起的屋顶上越过,纵横交错着复杂纠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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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季的夜空其实是很清澈的。黑天里下着白色的花,一波一波翻飞滚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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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妈妈是佛教徒?以前怎么没发现呢。用纸巾擦拭着潮湿冰冷的手,她随口问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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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禅宗没关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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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我知道的啦,只是顺带想到而已。优子抱怨着笑道,面容上映出了雪银的光痕,她说你家是日莲宗的,我记得。而且有看到法华经,佛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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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突然有兴趣了。. T+ o& W3 s9 E

习惯性地偏头思忖,阳菜如实不讳地摇了下脑袋:我不知道啊,从医院回来以后就这样。大概是有在苦恼的吧,各种方面。

该不会你又惹麻烦了吧。嬉皮笑脸地调侃着,优子拿胳膊肘轻撞她一下。* p' x; D2 i+ i! 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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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人还不是一般讨厌。下意识鼓起腮帮子,撞回去。

这样啊?

对吧。下巴搁在并拢的膝上,阳菜语调平平地回应着。透过大岛方才擦亮的窗户,看得见外边密密流泻的白色晶体,忽而就感觉有些冷了。此时大岛优子却像心有感应般,凑近身将手臂绕过来,仔细替她把被子拉严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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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暗中没有眼神接触,对方身上的温热便顺势涌过来,连呼吸都变得只在咫尺,仿佛能形成一个拥抱的环绕,但大概又不是。+ Y3 y7 t% i& w7 C


有时候小嶋阳菜会觉得,真的不太了解自己的母亲,明明是这么多年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至亲,朝夕相对,可诚实地来讲,或许正因为过于习惯,反倒不会刻意去留意了。可能这是要反省的过失。- y3 b9 X- I- m* `0 s

记忆当中和家人的相处向来是平淡无奇的,没什么特意营造的亲密氛围、煽情或感人到肉麻的情节,欠缺浓稠的感情黏合,却是值得放心的。人类对家庭和故乡总有着难以名状的执念,大体是如此不设防而又单纯的归属感。' @0 U/ R; t+ w% S5 t

潜移默化里,家的概念、人际关系的轮廓、表达方式是由此稳步而逐渐衍生的,在无形中就影响着人生的脚步:喜欢给人生留下空间余地,因而习惯寂寞。又或者并非没有在意的事物和人,只不过习惯于不会走得太近,也不能离得太远——正如同家庭之于每个人的覆盖力量。1 }0 z& E1 `2 s" X0 H+ G/ H  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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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岛优子说曾经向往的是“家庭”。年少时期的经历,父母的分道扬镳,一系列影响即便随着成长而淡化,理解与体谅可以化解痛苦,但这种不完美难免就在潜意识里形成了缺憾以及情结。所以她也认真提到:小嶋桑家里人都很可爱的,虽然好像在同一个屋檐下过着各自的日子,干涉不多,哎哟你们家上次连小辽的生日都没替他过吧我说,唉我知道他本人也无所谓……不过看得出来感情还是很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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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想来,一家子都是别扭的人也说不定,类似于遗传似的拙于流露。而她小嶋阳菜,打小也真是个能往死里憋屈的小孩。0 B2 X2 @1 {! `2 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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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是有些任性,可也惯于顺从。能把很多事情看在眼里,然而从始至终表现得置身事外。因年龄增长等各方面因素受运营冷落也好,不被理解也好,哪怕失败,都是可以忍下去的,在人前摆出无动于衷的表情也成了习惯。

其实并非不在意。失落、沮丧、恐惧或者懊恼,身而为人应有的负面情绪分毫没有少过,只不过不够坦率罢了。: Z9 l2 A# h/ v3 G! Y( [& B9 t

母亲甚少苛责她,除了偶尔家常化的抱怨,也鲜少干预她的个人生活和工作,这份距离是宽容且平和的,阳菜一向对此抱持着感激的态度,并能心安理得地领受。5 L$ P2 _, J" K* ], O5 T: N! N5 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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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这样的恩惠不曾叛变——她有想过,那么理论上所有齿轮是有机会按部就班,照着期望、预计的未来运转到底的,有机会的吧。只可惜人生哪来多至此的假设性命题。( Z+ `' w; p' l" j9 q: B- p; z5 X) F# V: u


——为孩子操心是父母的心意和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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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菅原秋彦那个男人,以最恰如其分的姿态与身份站到了自己面前,和菅原的分手,接着是母亲的病情,她很难自我安慰地将一系列问题撇清关联,阳菜才真正体会到了那句空泛的话其意义所在:原来于母亲而言,率先叛变的,应该是她小嶋阳菜才对,而原来她对于默认规则的背叛,造就的也不仅止于,一段支付不起的荒谬思念和苦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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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世上并非事事得以爱为名,可一旦摊上了这个字眼,即便轻妄,势必也难堪重负。

应该是很困扰的,小嶋桑的妈妈。大岛的瞳仁里反射着一斑青光,而后声调慵懒地感慨,挪动身体打算向着床铺靠外侧那一边躺下来:做人不容易,当父母应该更难。啊腿麻了腿麻了……当然嘴上这么说着也挺空洞,毕竟自己不走到那个地步不会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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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子受扯动之下,隐隐的气流从敞开的缝隙间袭了进来。$ ~+ P6 f% ?/ W

从膝盖当中抬起下巴,阳菜扭头注视着那个仰面倒在侧旁的人——为阴影所覆盖,这时候难以看清对方脸上的表情了。窗外漏进来的光线带着凄迷的惨白色,落在自己的手背上,浸透皮肤的触感是微冷的。( J* P' O6 x4 b  h

伸过手臂拉上了窗帘,室内外的明暗被完全隔绝开来。她摸索着躺回到枕头上,调整了一下姿势,顺便还帮那个家伙掖好被角,指尖就触到了几缕弯叠发丝,柔软而轻盈:等走到那一步才明白不就晚了吗。. K! A% {0 Q3 J0 V7 L* 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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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静默,视线里凝聚的黑暗开始弥散淡化开来,她能听到雪片坠落在屋瓦和枝梢上的细碎簌簌声。1 I; H! T: P" N

——这我就不清楚了哦。也许你妈妈信仰的佛祖和菩萨能解答吧。大岛又顿了顿,接着腔调听起来有些故意的滑稽和戏谑:也许呢,无论哪边的神都是听不到那么多祈祷的,不然亲爱的神也太超负荷运行了,嗯一定是这样。煞有介事地一击掌,她盖棺定论。  [" x; \+ U# W0 p

阳菜就被逗笑了:你啊,无论哪边宗教都是把拯救当主题的吧,做不到的话还有什么意思呢。6 ^# M3 B4 b) X; ^( ^$ K

——谁知道啊,到底还不是自救。她耸了耸肩:再说又不是领奖品,谁都要争着拯救世界,那世界还不得毁灭个百八十次才够,不然哪轮得到。 - a2 d$ |% {5 Z1 |' j4 r' 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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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坏心眼。" i) `$ F7 ^' ?1 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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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好的,坏心眼。很过分吧。那家伙气定神闲,轻松自在地笑着:不管等着救谁或者被谁救,人总要为了自己长大的,哪一天,就要学会长大了。

侧着头半边脸倚在了枕头上,阳菜有种不可名状的失落,半晌无语,又终于扬起唇调笑:所以说你现在已经不是笨蛋爱哭鬼了吗。0 L, o3 h/ P' {5 N+ K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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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喂,我说。大岛不甘心地抢白:我都好久没哭了,真的呀你别不信……她的声音再次渐渐落了下去,更像是无关紧要闲扯的口吻,无形间就夹杂了些喟然的味道:其实也不是的啊,该难过的还在难过,但人长大了,很多时候就变得再也哭不出来了。5 c3 y2 P+ t/ y% Z" v# ~

小优——小嶋阳菜听着她缓缓地叙述,突然想插上的话又堵在喉间了,然后咽下去。她半合着双目没吭声,过一会儿就扭头将目光投向了天花板。翻身的动作之间,搅动着气流又从被褥的缝隙里钻进来。. L) A5 ?; ?, D4 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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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垂挂的窗帘布上映出了淡白色,仿佛水滴化开在纤维里的模糊印子,若隐若现地晃在眼角余光边缘。% Q, x) {& m+ J2 R. @- C5 q% j( o7 U

她所知道的大岛一直是个可爱的孩子,一直都属于最美好记忆里不可或缺的部分。不管是优子还是小优,被她喊过无数遍的名字,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像拍打冲刷着河岸的流水。

感情强烈,很容易被打动,聪明圆滑但偶尔就会相当单纯,死心眼。爽朗却意外的纤细,坚强又脆弱善感,为了别人可以最真诚最稚拙最愚蠢地放声哭泣,比谁都善良。为自己却也能把一颗眼泪忍上许多许多年,这样的人。

阳菜,阳菜啊阳菜……屈臂抚上了额头,大岛优子宛如梦呓般,意味不明低低念叨她的名字,然后就长长叹息了。

要知道,意味不明本身就是能有很多种意义的。" G( |1 P. b  j7 q$ b8 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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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醒来的时候,雪已经下停了。尽管一晚上睡得并不踏实,然而也很早就从睡梦里脱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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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子比预计中更早离开了房间,所以从睁开眼睛就看不到人影。小嶋阳菜一手抚过空荡荡的身边位置,余热未散的床单上还残存着躺过的印子。她茫然无措环视着四周,抑或下意识就是想寻找什么的。直到瞥见对方留在床头柜上的手提包和蜷作一团的围巾,这样才确信无疑地放下心——人还在的。% V8 U* w/ O% \3 a0 N0 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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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窗口俯瞰下去,空旷街道是宁静的苍白长河。) G# O8 c8 |7 i4 f. p3 R7 ^* i3 s& b$ W8 Z

雪已经积了很厚,几乎还未遭人踩踏的缘故,纯白得格外澄明耀眼。有树木的枯枝败叶凋落在雪地里,零星而杂乱地散布成漆黑的斑斑点点。6 z1 P6 |; x" T+ ~7 M

会是个好天气。天际虽有云层覆盖,但浅蓝的底色高远而明亮。楼底下两侧紧密排展开的建筑,使道路收缩得略显狭小,形成川流般微弱幅度的蜿蜒。金色薄光撕裂雾霭,垂直着降落下来,染在满地的松软积雪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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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漫溢,横亘而光滑地延展开疏影和淡彩,一路平铺在狭窄街巷上,绵延向了遥远的他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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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打开窗,冷风一股脑儿蹿进来就像扑腾的鸽子,吹得长发开始凌乱纠葛。6 V  z/ B' H) Y- \' d

不远处还传来竹扫把擦过地面的刷刷声,清晰整齐地响彻在晨间寒冷的空气里,估计是邻家开始清扫门口通道上的积雪。9 m$ w2 B$ D9 _; |4 E

冬季的空气干净凛冽,扑面掺着湿潮寒冷的味道,直接侵入鼻腔的感觉很痛,小嶋阳菜眯眼皱起眉头,抚着胳膊打了个颤。% n/ {# u! `; m4 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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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线内的房顶都被落雪所覆盖遍及。自家屋檐上挂着坚硬的霜柱冰凌,长短不一,在晨曦里参差折射出剔透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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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她刚想伸手去触碰列成一排的冰锥的时候,大岛就在底下叫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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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单薄的身影独自伫立在街上的雪地里。一缕缕干净柔软的光线,落在她蓬松弯曲的卷发上,印得面容澈澈。优子仰着头露出好看的笑容,于是脸上漾开了两弯月牙的明媚灿烂,粲然生辉。  H, G7 n$ y9 t! ?

小嶋桑,阳菜——一边拄着比身高矮不了多少的大扫帚,她挥起了手臂,笑着大声叫她的名字。又长又白的手指微张着,指缝间就漏进了稀薄温和的碎金阳光。' K7 w, l. w* }8 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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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面定格在此时,而一时之间她竟然忘记作何反应。延迟了几拍之后的思维重新开始运转,趴着下窗沿,阳菜稍稍前倾着往外探出身体,嗓音懒散然而清越地朝下面说话:那么早起来你就不冷啊,还真是有活力的年轻人。

哎哟什么呀,我本来就年轻着呢好不好。你倒是赶快下来啊,睡得不省人事完全没动静了,哈哈现在才醒过来是怎么回事啊。优子抬着下巴反驳,啊哈哈哈笑着笑着露出一大排白牙,呼出的气体一遇到冰冷外界顷刻化作了团团白色的烟雾,环绕在她纤细的脖颈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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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嶋阳菜在楼上一脸鄙夷嫌弃。3 D- L0 ~# F* k% y% t% e& \; Y

唉唉你把衣服穿起来啊。想到什么似的转了转眼睛,优子又喊话,声音清亮地在早晨空寂的街道上响起:外边很冷呢,你就这样开着窗会感冒的。( h6 F' p% R- t0 `

垂下眼睛随意打量了一下身上薄薄的衣物,突然想耍任性的小心思就莫名冒出来了,于是笑靥明媚:啊?没事的啦。

去穿衣服啊!不然就赶快进屋里去嘛。为难的神情从她耷下去的眉间浮现出来,即使从上至下隔着好一段距离还看得清清楚楚,无可奈何得实在太过可爱了。" v' p) K, U$ z$ e0 `; y: ?  C

喜欢骗取她的关心和责备,如今想来,依然是无限眷恋着那样的动摇和依赖。" e: B' g$ O1 d! C* u# U7 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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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她浅褐瞳仁里倒映出柔和的云影天光,当那个人的困扰里几乎就溢满了纵容的意味,她不得不感叹,生命若纯粹至此,也会是愉悦美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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烦死了,那你上来啊。她用手支着下巴,挑衅地望着她。1 _- B5 m# o$ n$ X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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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嶋桑……底下那个家伙仰着一张小脸,心悦诚服地眨巴着眼睛。

她就在窗口咯咯笑起来了。雪后的阳光洒在屋檐底下,缺少温度,却是明亮美丽的。8 D( M1 C5 C' V' w7 ]% d' B


雪后初晴,路上的积雪被车辆碾过,显现出一道一道凹凸不平的痕迹。. E0 \4 q5 h3 p8 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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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步在大宫纵横交错的街巷上,优子穿着厚厚的冬衣走在她的身边,把外套上带毛边的帽子兜在了脑袋上,只露出那张白皙小巧的脸蛋。一路上都兴致高昂,笑得一对虎牙冒在外面,俨然是生机盎然。. Z+ N4 O8 A8 t

高大的山毛榉已经落光了叶子,三三两两矗立在街角的雪地当中,幅展开的枝桠上堆着层叠的晶莹。不顾阻止,大岛优子犯傻一样地踮起脚,去扯它被压垂下的树枝,厚重松软的雪顷刻间自枝端倾泻而下,落了她满身碎屑。. {# W+ t0 T1 ]0 V" q1 M

一边笑着呼救,大岛飞快地从树底下逃出来,三步并两步喘着气跑回她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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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冷啊冷死了。掀开头上的帽子钻出整个脑袋,像小狗一样甩了甩头。她随手整理稍显凌乱的额发,神情亢奋地欢快咧着嘴角,随呼吸而产生的白雾便轻飘飘蒸腾了起来,模糊在她稍稍泛红的面容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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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点被埋掉了啊吓死我了!: J$ w  t% L9 a2 W" f/ ?

你这绝对是活该嘛。阳菜幸灾乐祸地嗤嗤笑出来,但还是抬起手腕帮她掸掉了肩上附着的细碎冰晶,衣料上留下了一片一片黯淡水迹,湿漉漉地化开来:看你衣服湿了怎么办。7 }+ W- \; i8 }# v+ p3 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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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事的啦,反正衣服很厚的。大岛无所谓地嘿嘿笑着,而后忽然惊慌失措——啊啊啊到脖子里去了啊!雪跑到衣服里了啦!$ p9 l- y8 T, t3 N/ m, V% v9 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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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脸扭曲着惨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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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从楼上下来的时候,父母还没有起床,早餐是她和优子一起准备的。大岛对她家厨房也是轻车熟驾了,锅碗摆放的位置可能比她还要清楚,年少时起家事之类的就一律相当上手,整顿得有板有眼。

父母用早餐的时候,她们已经把门前的积雪打扫干净,清出一条路来。/ ^9 g6 @& ^6 ^& s5 C* x% L0 Y7 B+ V) 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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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嶋阳菜提出想出去走走,和优子一起,毕竟难得有休假。

——优子呢,今天不要上班吗。小嶋太太随口问着。% |: J# s, R( L, 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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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我今天没什么工作,可以请假的。轻轻松松地勾起嘴角,大岛的笑容始终礼貌而得体。$ D$ H5 i6 z* a2 o* T

那就好。母亲点了点头,喝一口冒着热气的味增,停顿片刻。

——能干的人果然做什么都很能干啊,小优子以后一定是贤妻良母的料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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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着母亲的赞叹,阳菜面对大宫武藏野高中广阔的操场发起了呆。- n8 t  n: e. i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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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着铁丝网,五层高的教学大楼在朝晖里折射出淡淡光晕,四百米标准跑道的运动场上积了厚厚一层白色,覆盖了够及小腿的绿茵草地。学生都放寒假回家的缘故,无人践踏,因而保留了完整如初的原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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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子拉了拉她的手:还不走?, b! g* {7 M9 Q- Z) O8 ]# h% 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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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冷的指尖触碰到她的手背,阳菜才回过神来冲她微笑。放平了嘴角,回望一眼空荡荡的运动场地,她牵着大岛的手迈开步子。

沿着学校南侧的小道走,脚下是棉花一般厚实松软的触感,昨夜的大雪在第二天已经能够湮没小腿肚。身边铺展着向远处排开的荒芜田野,凹叠的雪地里映满了天上遗落的缕缕纤光。

前面就是区分开城郊与河岸的防洪堤,枯黄草色为落雪所遮蔽,只剩下漫长的纯白屏障,连绵着用背脊截断了视线的去向。# |, l- D& ?2 n2 S4 }

踏着阶梯上去的时候,优子走在前面,拉紧了她的手:你当心啊,下了雪脚底下很滑的。7 X, m. q, X- p; M  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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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我知道。回握住纤细而略为单薄的手掌,阳菜抬头看了看那个人瘦削的背影:你的腿没问题了?  F+ X" J8 c0 W2 z$ l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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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事吧,大概。没有回头,优子一边小心翼翼向上走一边答话:就是下雨下雪的时候容易痛,不过医生说挺正常的,我也就没多想了。- u# s% \$ b/ X* H& 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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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会痛吗?她不自觉紧了紧手里的力道。0 B1 ^  R4 q  i7 M$ W7 K

嘿咻——跨上了最高一层的石阶,优子踏上堤坝顶端,终于扭过头来望了望她: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吧,总之是外伤而已,都痊愈了还能怎么着。+ ?' Z& ~# l5 L" Q* `4 s1 T  @* 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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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人还真固执。阳菜吃力地叹气,也跟着登上了护城堤的顶部。# T7 B: p+ {9 }* l. P5 k, m, E' 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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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么顽固着吧。慵懒地伸开双臂拉展了一下腰肢,大岛活动着脖子发出感叹:啊——天气真好。


日光丰盛,照耀在她身上,鲜明灿烂得不带有一丝灰色和黯淡。' `; e/ {+ U. 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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防洪堤另一侧,已经分不清草野稻田与球场的界线,视界中苍凉而开阔地铺平了冰冷的茫茫莹白,一直平旷地延伸向了冻结的荒川河道。

肩上的水印子开始蒸发。大岛优子纤细白皙的手在低温里冻得发红,皮肤底下原本清晰的青蓝血管变得不再明显。她拨开鬓发,金褐色的眼睛如同猫一般眯缝起来,眺望着远方。: P2 H8 T' G1 x( i& E+ L'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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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天空明,广袤的积雪在视野里发白发亮,迎面扑涌而来的冬日微风是冰凉而澄澈的。1 o6 L& y: f" c' a2 Z6 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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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应该会不错吧,但愿有好运呢。优子的侧脸被天然光纤漂染得格外明净,弯起的唇角仿佛就预示着一个好兆头了。6 c0 |7 G8 ]/ M$ c

——谁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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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那么就来祈祷工作顺利吧。一本正经握拳,那家伙故意目光炯炯地表现出了斗志熊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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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挺顺利挺成功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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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想总是无比高远的啊。对方也调侃。

好的好的,我知道了。阳菜无奈地笑着歪了歪头。

——小嶋桑……阳菜就没什么特别想做的吗。优子忽而转过脸来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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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岛和她是不同的人。% _1 a% Q8 Q# G- 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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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尔小嶋阳菜就会感到,羡慕于那种会为了既定目标拼尽全力的性格。而自己也许恰恰就是缺乏使命感的一类,认真地想,从来没觉得什么是非做不可的,没有非达成不可的目的。比起期盼理想的结果,自己的人生,更近似于走在没有尽头的道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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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某种程度上,无所谓信仰的人可能比较不幸。

和她对视了两秒,阳菜的目光晃了晃,摇头:可能没有吧。) H4 [& z" I& C  K' K* 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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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阳菜很努力啊。抬高了视线直视着她,优子的眼神是认真的,金褐色的瞳仁跟玻璃珠子一样剔透漂亮。- m. v; [# b& ]9 g& z)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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愣了一下,她不假思索就噗嗤笑了:有吗?

小嶋桑说过喜欢的吧,从小就喜欢艺人的工作。大岛放松了脸部的线条,表情变得柔和起来,棕褐的长发在光线下泛着浅金色的温暖微光:可是真的问起来,又从来不讲具体的野心啦志向啦什么的。- ~* S0 H6 L! h

——那是我没出息吧。双手交握在背后,她站在斜坡的边缘,俯瞰着满地白雪的苍茫原野轻松自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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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挑起眉毛来,对方疑惑的语气里却是确信无疑的调子:可是你说了喜欢的啊,所以自然而然为有兴趣的东西努力。会把喜欢的事情而当成本分,一直尽己所能努力着的小嶋桑实在太可爱了。我是这样理解的哦。

莫名有些奇妙的感动和不好意思,阳菜撇撇嘴:我什么时候这样说了,哪有你这么霸道不讲理的解释。" G+ }; X8 F&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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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岛笑了笑,呼出的白色热气从颈侧落到肩膀上,又在严寒天气里循循消散。! @' B7 Q+ u' d1 B* s/ H* U; u6 R

——做喜欢的事情,最单纯地付出努力,不是很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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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路上,经过西区土屋路边的氷川神社,优子说要去参拜。

跨过白柱红檐的鸟居,大岛几步之下直接来到了拜殿的屋檐之下。横挂的注连绳正中间,是缀着雪白麻绳的铃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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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口袋里一阵翻找,大岛优子掏出硬币丢进了赛钱箱细木条的栏格里。击了几次掌,双手合十祈祷着什么,清丽侧脸上则是分外虔诚的宁静和安详。1 ^0 H# f0 T% x4 M- [% n9 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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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望着她摇动铃绪下的垂绳,清脆的铜铃声就在耳边咣当咣当接连响了起来,嗡嗡震颤着扩散在冷寂的空气里。7 s1 |0 g0 C( q: V- o$ e1 [/ 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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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嶋阳菜跟着也掏出硬币,刚打算投下去就被对方制止了。

急切地喊停,优子阻止了她漫不经心的动作,一边在指手画脚:等一下等一下,不能这样投吧,十円可是和とおえん同音的啊,远离缘分的意思呢。你都不注意这些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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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腾腾低下视线看着她,阳菜的嘴角抽了两抽:你这什么老太太思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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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哟可是大家都这么说嘛。那家伙委屈地反驳。$ m4 c( g% c% C8 D1 f1 a, 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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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满,但还是顺从地重新再拿出五円零钱,小嶋阳菜白了她一眼:什么嘛,你不是说求神也没用的吗,一点意思都没有。* B) _0 b: ~+ v0 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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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人似乎是下意识地冲她一笑,轻轻调过头去,帮她把十五円丢进了格子里,逆着光的神色无比平静:嘴上说着不相信,可还会偷偷寄予希望,这就是人类的懦弱嘛……じゅうごえん是十御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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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板掉进木格子里,闷闷地敲击到了底板,哗啦啦地滚了几回就安顿下来,悄无声息了。' ~2 {0 g$ U' t( u5 H: Z% 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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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菜拍了几下掌,闭上眼睛,然而很神奇,此时居然联想不起任何一个具象化的愿望了。于是静默着,任由脑子里空荡一片。/ ]  H  C+ C& _. {- h. U


——阳菜,为什么会跟菅原先生分手?


身旁大岛忽然冒出来的问话,打断了她长久的空白。小嶋阳菜睁开双眼,颇为惊讶地注视着她,手还保持着合十的动作没缓过来。! E& y( I% j+ O) @" 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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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一会儿,她移开视线,说:各方面其实不合适吧,他那个人是很好的,算得上成熟又很照顾人。不过我可能还是想得不够清楚,没做好觉悟呢。怎么说呢……感觉不对?8 ]" D& A. \3 |0 `4 R

——你不喜欢他?优子稍稍瞪大了褐色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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碰了一下她复杂的目光又转开,阳菜有些僵硬地点着脖子,到底还是叹气了:我不知道,但大概算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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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社拜殿旁的墨绿松枝,积满了蓬松碎雪,重压之下微微垂降着枝梢,风一吹,树上的冰晶就会落下来,仿佛纷纷扬扬下起了阵雪。0 c. a  T5 m6 U7 f4 ~

树枝灰蓝色的阴翳斜斜投在雪地里,摇曳着拉到了那个人的脚跟边上。大岛眼神纯澈中带着惘然,几乎是很久都没有说出话来。& r" f2 d9 a  s$ 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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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菜一直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我知道的。那个人总算打破了沉默,垂着长睫,苍白肤色上淡淡印着阳光穿透树梢的薄影,自言自语般陈述着:虽然看起来很冷淡很冷漠,又不太会主动跟人搭话……顿了顿,她仿佛哽咽了一下,深吸一口气:但是我都知道的。比别人更不擅长表达,但是比谁都要更温柔更用心。即使受委屈也不会讲,又总是替人着想,即使你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表现出来,我也知道你有多好。


她说阳菜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女孩子了,很美,很可爱。奥入濑清泉一样的美人啊。值得所有的男人来喜欢,都应该对你好才行,真的,所有人都应该会喜欢你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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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笑着抬起脸庞,那个人这样说。

恍恍惚惚,小嶋阳菜觉得视线是模糊朦胧的,眼前这个女人的脸和记忆中的面容相重合了,如同时光的重回,如同那依然是站在秋日静谧阳光下的明丽少女,笑得明媚如水,如同一切仍未来得及发生——而岁月已经在每个人心底爬过好长好长的距离。" M+ @0 i& q7 v  C8 j. 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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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长大了不会想哭是假的骗人的,就像装傻说不懂,不理解,不清楚爱情应该是发自内心最期盼的东西,不是强加的硬塞给我的东西。痛彻肺腑也好,无疾而终也好,有过痛苦有过焦虑的时光,才算是真正的付出感情。" N, C. E9 N8 u% U4 G

不管别人到底怎么定义,迷恋抑或错觉,至少她自己最愿意相信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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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嶋阳菜是真的喜欢你的,发自内心的,即使比谁都要难以表达,但比谁的喜欢都要更加,接近于爱情。! g* @  N/ Z) W3 @( 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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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着脖颈,吸了一下发酸的鼻子,她尽力扯出豁达的笑容:那我以后结婚,你会当伴娘的吧。6 w" l# y7 t) ~

——你以后的孩子,我是要当他义母的。对方也笑。$ S6 ~# \6 K" n

——小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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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但好在从未远去。( X$ M& c/ a! m2 |8 F4 ]* 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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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也是一直都明白的,喊过呼唤过无数遍的名字,冲刷的正是自己的心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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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嶋阳菜拉她的手:走吧,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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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教徒的说法:世界是无止尽循环的圆,周而复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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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嶋阳菜还记得,过去因工作机缘入住山间禅寺的旅馆。很干净古典的和室厢房,虽然只不过八叠四坪,但床柜、床板都是光毛榉木制成的,年久月深。) O6 J6 D/ N' z& r, K% 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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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杉木云板的墙上就是壁龛。里面简单地垂着汉字行书挂轴,落款一休宗纯,显然是后人临仿的。佛龛下的香炉里飘出了轻烟,檀香的气味充斥在光线明亮柔和的室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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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她似乎是审视着那副书轴看了有好一会儿的,不过对于一个无何信仰心的人来说,深刻拗口的句子,其作用不外乎警醒与引人敬畏。换种极不虔诚的讲法,宗教,或者说哲学的义务——将一切简单明了的事物,尽可能繁琐艰深化,并充分体现故弄玄虚的合理性。* p; R0 t7 m6 {. \

本来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人不能活得太清闲,否则就容易想些有的没的,能成为思想家的重要条件,想必包括了有着大把大把的空余时间没处花。& ^5 M' R* J8 D8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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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于一时心血来潮,她还是向人请教了。; J! G" U6 p) F4 S. q

寺里的典座,已经过了还历的年纪,倒是挺乐意侃侃而谈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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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界易入,魔界难入。小姐认为奇怪也理所当然。典座那张修干净胡子的脸看上去清瘦健朗,笑眯眯地露出了狡黠神色,相当健谈,格外给人亲切豁达的印象:和尚念经打坐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不管南宗北宗,顿悟还是渐修,目的都是一样。你觉得呢?% K: B. N% x& f. M# e4 b  v" V4 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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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垂下眼眸想了想,但没作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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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元说禅让人开悟,亲鸾有他的净土信仰,总之靠清修来进入净土一定是有办法的,的确会辛苦,但诚心照着做就是了。/ Y; n( ^$ A4 ^& k! E% 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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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手横贯进僧袍宽大的袖筒里,他神色安详泰然地继续喋喋不休:啊,不过光鄙弃秽土,贪恋净土的美是成不了佛的啊。

——所以临济禅师一休才成了破戒僧人,入了魔界啊。净土真宗的亲鸾也说世上有往相回向和还相回向,行者即使前往了净土,自利也只是罗汉,再次回到秽土遭遇苦厄渡化世人的才叫菩萨。无论如何避不开世间,大致是这么回事。你看魔界又是什么呢。1 B( Z; D# h- Q" ^% I.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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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旁静静听着,阳菜没有再问下去。* z! q! f5 G+ ?. N6 i: g$ 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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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想必是聪明人。宽慰性赞赏地一笑,他面向着廊外满地砂石的枯山水庭院,闭起双眼的时候,眼角一路路褶痕就皱在一块儿了:世尊给人间定义八苦啊……哦对了,小姐是哪边的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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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莲。9 i/ G) A6 @: x" l( M+ y" j

正是春花寂寂时节。山间葱葱郁郁的乔木,随着春风缱绻而摇晃得枝叶骚响,一时间在耳边引起了细碎而澎湃的共鸣。# @$ o: g3 n! C* }  p! 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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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是一个首尾相连的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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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在二十八岁生日前的晚上,她做着很长的梦,梦里有花开时节,绿树郁郁,阳光疏疏朗朗,藤枝蔓叶纠缠在墙角,一切是色彩斑斓的线条勾画,恍如一个耀眼明亮的盛夏。而某个人,笑起来就可以像纯净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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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男友菅原是天主教徒,他说理论上在成为信众的那一天,神就抹去了所有世俗差别。- ]! f7 |6 W8 P* W/ Q* l( d

阳菜是不相信的。9 T& v4 o! T" B8 j9 K#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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菅原会去教堂做忏悔,他认为那是洗清罪恶。母亲也会在佛龛前悔过,大约也是虔诚的。她难得会发觉也许是应该真诚地去反省一下,自己信仰心的缺失。2 _# k. u, b5 b$ l/ w+ F9 |) 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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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无疑是非常可笑的。8 R9 L7 f/ N# v9 ^" S3 _) \% 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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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的时候,小嶋阳菜躺在床上,望着穿过窗帘缝隙漏进室内的阳光,影影绰绰映在洁白的天花板上。似乎玩笑又更像儿戏,她十指交握。/ f/ }3 i& X9 Q) c) 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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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一次诚恳地,向着连自己都未曾信奉过的哪位神明,在生日之前,在最好的朋友将来某一天结婚之前,平静陈述自己的罪行:3 h2 D8 f4 F8 e& U! `9 ?, Z% v8 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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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喜欢……一直爱着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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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w: Q0 |% p) c% e3 f. y* y9 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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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一位来访的公主,这待遇可真够刻薄的。/ j. R7 I; I1 i7 A7 \- 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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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谷川弥秀说,对她的初印象可能有点奇妙。第一个从脑海里跑出来的念头是《the snow goose》,驼背男人的台词。


——我们可以叫她:La Princesse Perdue, 迷路的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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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层高的教学楼西边,为宽阔草坪所环绕的圆形空地中央,花坛里单独栽植着一棵山毛榉,幅展开茂密枝杈,与散落于草地里参差不齐的小乔木,在半空中相互拥抱。 # ?5 l* c: m9 B+ {3 w

棕黄色的空荡场地边缘分布有几张古旧靠背长椅。杉木傍着铁网栅栏生长,有序排列在围墙里侧,植株挺拔,错综的分叉,在高处遮成了而稀疏的天然庇荫。) T  @( l4 X2 Q" }

其实他记不太清了,到底是在十七岁的哪一天,某一个下午,也可能并非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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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线从疏朗层叠的叶丛中流淌下来。于是枝梢筛下的斑驳黄绿,一缕缕浅金,衣料的白色,还有阴影的颜色,它们以模糊的层次,交映着与那一天的记忆复杂糅合在一起。* V$ h7 W% [6 o  ?% e5 H$ R

紧接着想起来的那一段描写,至今没有忘记,达到随时可以默诵的程度。% M: F. M1 \7 H& g* A0 N& O4 c


弗瑞萨怀抱着受伤的白色大鸟。8 D+ `5 Y3 m3 o6 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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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不足十二岁的女孩,纤瘦苗条,脏兮兮的,紧张又胆怯得就像一只鸟儿。然而,在尘垢覆盖之下,蕴藏着异样魔性的美丽。6 K3 N( U% \' I3 v6 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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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就在那儿观察着,犹豫不决之际,宛如沼泽之中的惊弓之鸟,蓄势待发。3 i) l4 g7 y  B5 u' X0 C% Y,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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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孑然伫立在葱郁的浓绿色树阴下,裙摆安稳地垂在膝盖上方,并且神情漠然宁静。系着缎带的白色夏季校服上,白皙而纤细的足踝上,落满了圈圈块块的灰蓝碎影。逆着光,当时连面容都是不清晰的,毋宁说是他不记得了。. h+ ?  f: }) ]  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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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连接教学楼和体育馆的长廊上,头上方铁皮棚顶的投影,倾斜着落在了自己脚尖前的地面上。手扶着的铁制廊柱,被太阳晒得有些发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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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抑或午后?初夏的蝉声,鼓噪着在耳际一阵阵徘徊。- G" X" H* L$ Q0 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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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论上,长谷川认为小嶋阳菜和染上了白鸟血迹的少女,或者她怀抱的年轻雪鹅不应该是相似的,理论上毫无共通,而在那个时候,在他的眼里却达成了微妙神秘的同步与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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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像发觉有人在那儿。他说:回头看了一眼,结果我吓得立刻拔腿跑了……嗯,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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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要跑?9 F8 N6 G' B# B2 o

惊讶疑惑之余,阳菜只是觉得那是个相当有趣的类比,于是笑起来:而且哪里像了?5 y) e) L: o  a6 b" `

不清楚。所以我才觉得奇怪,所以一直记得。对方思索时习惯性地微低着头,拨转左手食指上的戒指:高中那时候,男生中间都说你一眼看上去就很像傲气十足的美人……你那天在等人吗,我说那时候。男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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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在做什么特别的事情,大概。偏着头想了想,她困惑地蹙了一下眉心:事实上我根本没印象,你说的。

当然不可能记得。耸了耸肩,他从容不迫地从椅子上起身。3 ?9 ~# T  l- Q/ |& 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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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男人转朝书架的方向,侧脸上露出怀念的表情,目光又一边从砌放整齐的书本上依次细细地爬过:很普通的事情而已嘛。一脸什么都不关心的样子,又不像在等谁——他抬起手臂从那平整的书列中抽出了一本。, p" g' g1 v# ]9 h8 U2 w2 A

眨了眨眼睛,阳菜没有去接他的话茬,反而饶有兴致地绕回了原来的主题:为什么会觉得像?

我想想,到底是什么呢。重新坐回了椅子上,修剪干净,只留下一小道白弧的指甲盖,在书脊背的烫金字迹上划过。他像是的确有努力在回想这件事,光线在椭圆形金属眼镜架上折出了一个小小的亮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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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明的镜片背后,长谷川眯起他狭长的双眼:魔性美丽的女人,还是……8 j' p* r6 m/ w+ M! w! p7 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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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 Princesse Perdu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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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呀?

再次瞥了眼手机屏幕上排不满一行的祝贺语,节能模式让简明扼要的短句蒙上了一层黯淡色泽。小嶋阳菜暂时收回了略为泛滥的思绪,阖上翻开的盖板,在机身发出沉闷声响的同时,她抬起目光迎上了桌对面驹谷仁美一脸的好奇,无奈地勾起嘴角敷衍:从前认识的。" x  U& {- u2 M  e5 k+ z( 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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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优子?瞪着眼睛,驹谷似乎预言落空般颇为失望,接着抱怨般捏着吸管的一端,在透明而曲线优美的玻璃杯里搅动:哎呀你盯着看了真久呢。我还以为是她。/ u: ~  p) u* A* `% U

听到那个冒出来的名字,小嶋阳菜隐隐就是心虚尴尬,于是装作满不在乎地摇头:不是,前任而已。

微张着唇抬起一边眉毛,驹谷脸庞上的神情又很快转为了揶揄:还没放弃啊?美女就是有魅力,可真是——她促狭地吞掉了后半截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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避开对方笑吟吟的注视,阳菜不满地撇嘴:没有啦,客套话罢了。2 M2 ^. C; u9 Z- H. O+ 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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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拖长了尾音,对方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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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嶋阳菜垂下脖子抿着杯子里的红茶,而后心不在焉地瞟向餐厅的玻璃窗外头。9 f+ e4 C! Z. Z% v

历经前一阵断断续续的降雨天气,春日阳光和煦。薄金色明媚的日照之下,楼底的道路一侧停泊着零星车辆,各式各样的颜色相杂着,从楼上望下去显得很是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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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过马路和绿化带,不远处就是海岸。2 [  p9 B! i* F0 y/ Y) 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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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港的水波平铺开闪烁的粼粼液态光斑,飞快穿梭的小型观光汽船,在浩大的青蓝色水面上拖开了一道道相错的雪白半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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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光良好,晴朗天气里能见度很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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滨岸两座鳥の島,远处对岸的楼房,以及架接着芝浦与台场的彩虹大桥——当然此时缺乏景观灯,呈现着一片温和的灰蓝,都在视界里清晰可见。集装箱码头驶出来的货轮,吨位庞大的乳白船身在开阔背景里缓缓移动着,有海鸟掠过船脊的折线,展平了带着黑色末梢的硕大翅膀,低空盘旋。

话说啊,难得一年一次生日,你就打算叫我跟优子一起吃饭,这样也可以?驹谷再度百无聊赖地用吸管搅动着半透明的橙色液体。2 q! X0 e2 ?$ B  ^6 L7 x- s! 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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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什么不好吧,又不是小孩子了。阳菜放下手里的杯子,平搁在托盘上:往年生日会在剧场庆祝是很热闹,也挺开心。现在大家都很忙吧,这个不用想就知道了。再来年纪大上去,倒也没特别在意生日什么了。

话是这么说啦……对方赞同地点点头,又若有所思:那优子这家伙还敢放你鸽子啊。

——她说工作上有急事,暂时脱不开身,大概晚点就能过来。下午吧。# S9 |( n0 R  e3 u. _3 F

好过分呀,真是的。对方呵呵笑着调侃。' q8 M5 Y( D5 q, G

小嶋阳菜也跟着扯开了笑容,于是鼻梁与眉心的交际处,就皱起了细小而可爱的褶痕。视线过瓷杯里褐色的水面,名脱口而出就是莫名的感慨了:那个混蛋嘛……& T8 `& C5 [8 q! N# Q4 r

手掌托着下巴,驹谷仁美的面容上落上了淡淡一层蜜色的日光,翻了翻眼睛,仿佛开着半真半假的玩笑:唉,其实我觉得吧,能被女人骂混蛋是多荣幸的事啊,叫你好人才可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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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照进来的,依然是寂寂春光,阳菜的思路却有些脱缰。: k8 l- B+ k' F, A* r, K( B( 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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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厅光滑平整的褐红色桌面上,隐隐约约倒映着她下颚与脖子的轮廓。其间服务员来到身旁,礼节周全地摆上了盛装着食物的大小餐盘,接着道了声请慢用就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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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眼看着餐桌变得充裕的全过程,终于拨正了自己的视线。持起刀叉,以可能是自以为最轻松最流畅的语调开口:对了我好像忘了说呢,优子要结婚了,不过日子大概还没定下来。

说完就俯下头,动作自然地摆弄开了餐具。

虽然错过了对方的表情,但也很明显地感受到了来自桌子那一边的愕然。

——就这样?好友是目瞪口呆且难以置信的。

嗯?哪样?她抬起脸,一方面确实感到她问得不明所以,另一方面,自己置身事外的无辜和不接倒也真是佯装出来的。

那个大岛优子……她怎么能……我说。举着叉子,驹谷差点把它抵在额头上了,神情烦躁而欲言又止地发出了一声咋舌:应该没听错吧,你确定不是在开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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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事情有什么好开玩笑的。她冷静地看过去。

咬了下唇,驹谷似乎镇定下来接受了现实,放下手里的不锈钢叉子,表情竟然有些严肃,低声问得小心翼翼:那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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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觉左边太阳穴突然跳了一下,小嶋阳菜抓着餐具的力道加重了。她开始慢条斯理阐述着现成捏造的,多少有那么一点公式化的见解:最好的朋友要结婚了,找到归宿了,当然是要高兴的啦。! h/ P' L1 ?1 e' Y6 H

啊?音调僵硬地吊在喉咙口,停顿数秒。驹谷仁美干笑了两声,立刻适时换上了委屈和无比失望地神色,抗议般抱怨着:阳菜最好的朋友是优子啊,那仁美算什么呢。

小嶋阳菜起先没反应过来,而后就抿唇笑得心悦诚服,无言以对。& B& \/ ^& }; w3 \. d/ \% 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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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长谷川弥秀认识,又有点难以言喻的微妙,是在高中班主任的葬礼上。! z! B5 g* I5 g! Z

那个男人和菅原是不一样的。和大岛优子也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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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业第三年开春,也就是优子最后一次来访埼玉过两个月。河川之间凌流未化。6 L9 M! b- \. M- K; P+ 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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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从老家打电话过来,说你高中同学,叫白河的特意知会了一声丧讯。人家说你太忙腾不出空就别去了。

小嶋阳菜当即有点错愕,头脑里浮现的除了那张已然陌生的面孔之外,且他一切都是混沌无章的。也没有想起确认行程,下意识地张口就是:知道了,我会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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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对白河表示同情之余,还略显担心地提议:你赶得及吗,工作多的话我也可以转达一下的。( {9 ~; `% q) T

不,没关系。她也不能明白自己在那一刻没来由的固执,重复了一遍:我会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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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礼前一天的傍晚她就回了埼玉,在晚饭前干赶往白河家吊唁。

替她开门的是白河节子,高中班主任的女儿,去世的正是她父亲。* b/ Z  |0 j+ l: p* ?+ H* 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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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没想到你真的会来。对于她的拜访,对方抬起眉弓,表现出了明显的意外,随即又舒开了笑容:好久不见了呀,阳菜。

穿着一身代表丧家的黑色正装,白河把棕色长发挽了起来,身材高挑,比阳菜还要高出一点,一如既往的干练,但又未免妖娆了一点。她把她领进了玄关。1 X: P1 d- l: w8 H% Y! i: 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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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算得上旧交,但久未谋面,陌生感难免油然而生。不过这时免掉虚伪无谓的寒暄也无关紧要。阳菜跟在她身后,低头瞧了眼自己的驼色常服外套,语带抱歉:我下班就赶过来的,还没来得及换丧服。也没事先打电话约时间,就这么过来叨扰希望不会给你们添麻烦。

今晚只是守灵而已,不用介意的。都认识这么久了还那么客套。白河笑着摆了摆手,站在玄关口等待她换下鞋子,纯黑一色的套装使身形显得格外修长漂亮:你能过来已经很好了。* h9 S1 b  ?5 H+ g" v  l

——我也不清楚祭坛规格,所以打算送的供花已经委托殡仪馆代理了。直起身子,阳菜对上了她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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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愣了一下,扇动着睫毛,白河弯起的双眼里重新拾起笑意:你想得真周到啊,谢谢了——她转身在前面领路,声线平稳愉快:一开始只是突然想起你,才心血来潮通知了。不知道手机号码,只能打了宅电。以为你那么忙大概不会过来的。谢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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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着前面的背影,小嶋阳菜亦步亦趋,答复道:应该的吧,节子。1 c( G3 i# Q- p' ?

——我们几年没见面了吧。白河节子提起了类似怀旧的话题,语气却是明快的:你越来越漂亮了。也难怪,从前就是美人胚子嘛。她扭过头来冲她一笑。从始至终,有着看似与丧家不符的洒脱气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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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小嶋阳菜的一句节哀,从门口一直憋到现在,硬是说不出口。  X% n9 {4 M% t9 d. 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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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分神奇的,白河太太看到她,几乎就是不假思索地认出了来人:你是小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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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场白河家的亲友一律穿着深黑色丧服,气氛无疑凝重,处在这之间阳菜理所当然有些不自在,勉强地挤出笑容点了点头:是的,老师。

白河俊造的夫人,是过去高中的美术老师,端庄而很有风度的女人,纵使不复年轻,憔悴中也有着未亡人特殊的素净优雅。她打量着曾经的学生,露出了通常会出现在长者脸上的欣慰,使眼角的皱纹都显得安详:你没来拍毕业照呢。6 D+ F! t1 g; J4 |1 ~" v/ |% q; F/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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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夫生前还提过好几次的。因为一直惦记着,就决定特别加印了一张。后来通知你去学校取合照,来的是你父亲啊。+ G6 H8 }' Y- P+ c, k$ T

一时之间,小嶋阳菜思绪混乱,居然觉得胸口开始发堵。4 r( \4 E# k+ y$ U3 I( K; L2 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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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那个据说曾经记挂过自己的人,如今躺在临时棺木当中,透过无色盖板可以看得很清楚。4 Z( P) w1 Q- B$ O

睡在里面的中年男人确实是高中时代的数学老师兼班主任,眼睛是闭着的,脸色近乎灰黪。露出西装袖口的双手很粗大,齐齐整整地叠放在胸前。手背上青黄色的经脉,被暗沉的肤色所包覆着,显现出弯曲隆起的姿态。- a: C0 y0 o6 f- p3 }

与供桌上看起来年轻很多的彩色遗照相比,除了增加的白发以外,容貌大体没什么改变——死了的。当然,在这个当口再提到白发也没有任何意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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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说不上难过,毕竟谈不上多深厚的感情。小嶋阳菜瞻仰着遗容,所能联想到的无非是一系列杂乱串联的琐事:来不及完成的数学作业,即使迟交也很少挨骂;身材高大性子爽快的男人,更像东北的汉子,尽管是大阪出身;总是会叫岔了班上中川和中井两个男生的名字。诸如此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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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规矩,守灵前的奔丧不需要,也不应该久留,但白河节子却招呼她去楼上。阳菜不好意思婉拒。" H7 w) h+ ]2 e/ T# 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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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着她走在楼梯上的干练背影,再次直觉地感到了节子与底下那些亲属,怪异的格格不入。

白河没有带她去自己房间,而是父亲的书房。她解释说自己也是今早才赶回来的,房间已经很久没用了。

该搬的都搬空了,还是别去了——这样不以为意地说了句。五官清晰分明的脸,在那一刻平静得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白河俊造死于心脏病突发,突然得出乎所有人意料,几乎是类似于猝不及防。前一天早晨因身体不适被送进医院,恢复得很好,他甚至打算隔天就返家,连住院观察的程序都想免去。然而今天清晨的再次意外发作,却让一切再无转圜之地。

——至少走得干干净净,也没拖着等死的折磨。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父亲生前惯常的座位,白河节子好像叙述着什么与己无关的事,好像并没有女儿的身份,仿佛袖手旁观的态度,或者说,仿佛他还活着。头仰在椅背上,脖子线条就紧绷了起来,下巴的弧度瘦削得很漂亮。/ `# I- `+ \, w5 h. Y) \( D; {

台灯黄色的光线,昏聩而朦胧地覆盖在她身上,闭目养神般清清闲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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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也算好事。随着发音,她喉部的皮肤底下,滚过了一个小小的起伏。' Q& L/ Q- H& n: \% q& g6 `

小嶋阳菜听她闲扯了很多,话题基本围绕着父亲、过去,又与所谓的怀念逝者有着一段莫名差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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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子谈话中披露她父亲白河俊造,年轻的时候参加过联合赤军,这很惊人,是从来没有讲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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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有枪伤的洞眼。她指着自己的右侧锁骨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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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后成为盟军驻地,二三十年里仇美情绪从未间断过的日本,那么整个六十年代无疑是精神抗争上的一个高潮。大批受中国极左思想影响的年轻学生罢课走上了街头,自发组织起游行,示威,其浪潮之盛可谓轰轰烈烈。/ d9 Z2 C; X3 ]( 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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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歃血起誓,甚至并肩高举着曾经敌国的领袖肖像,声势浩大地在中央大道推进。大声斥责资本主义制度下的弊病,同时也不排除通过恐怖武装与极端手段来实现所谓的,政治理想。

在宣传标语和燃烧汽油弹满天乱飞的情况下,官方不得不派遣防暴警察施行武力镇压。大大小小的冲突不断,每一个人都几乎声嘶力竭 ,在日本列岛上犹如笼罩上疯狂。

白河俊造童年亲眼目睹过反安保条约斗争,包括有五六百万人参与的集会和罢工、罢市。他的青春正经历着左倾势头强盛的六十年代。" l. v6 k2 f" Y0 y, d.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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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仅十九岁,白河作为京都帝国大学的学生,因为共产主义影响,以及憧憬着美丽而冷酷的赤军首领重信房子,加入了极端恐怖组织。- {" r; [/ {9 a: t, F& F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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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和四十六年,他们在枥木县真冈市抢劫军火后受到警察围剿,余部逃窜至群马建立榛名山据点,在山里进行残忍整风,抛去朋友甚或手足的一切情分,十六天里受无情虐打而死亡的同胞有十二人,之后幸存的人员又逃往长野。, D  h) }" V( 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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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浅间山被子弹打伤滚下了山谷。机缘巧合,正因为这样才幸免于难的。其他人迷路潜入轻井泽浅间山庄,被警察包围,最后逮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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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手交叠置于腹上,白河节子靠着椅背,就像背诵着既定的诗文:被当地人救活之后躲藏起来,说是真的体会到什么叫黑暗了,从此再也不想管什么日本的未来、人类革命之类的大话了。

——如果为了通往天堂的道路,要不惜以杀人为代价,那么信仰已经毫无关系了,只想好好活着。

最后,她似乎是重复了一遍父亲的话,依旧以那不带什么感情的声线,嗤地冷笑了一声作为总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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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就缄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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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渐转为沉重的气氛,可能是起先提到这些的白河节子都未曾预料过的——以她纯粹为了“聊天”的意图来看。

房间里变得死寂下来,阳菜有点不知所措,只能蹩脚地试图把话题引往别的方向:你们家是佛教葬礼?! @& z, `. d+ b4 q3 _9 K& T- S8 o) 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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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着桌子,对面那个年轻女人扯开笑容应声道:对,日莲宗的。上午葬仪公司已经让和尚来念过经了,法号也取过了——她揉了一下眼睛,神色竟然流露出一定程度的不耐烦:点了一天的香,屋子里味道好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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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感词穷、哑然地望着她,小嶋阳菜窘迫地移开了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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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楼梯道上响起了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阶一阶地清晰起来。7 q/ O7 d/ b2 R* J

白河节子的眼神忽然亮了起来,朝着门的方向迅速转过头,动作幅度并不大,但是表情的一系列细微变化都是真实的——在门开启的时候,不对,甚至在转动门把手的声音刚响起时,小嶋阳菜确切看到她眼睛里的光芒在瞬间黯淡下去。2 ?. _5 k+ A0 n" ?6 n- I

大起大落,恍如一场好梦的破灭,只在须臾之间。* q6 O  ^. h. J4 b0 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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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门的是节子的伯父,让她去楼下用餐。节子又恢复了那种与他们界限分明、格格不入的架势,但这次是冷淡,失礼地随口答应着作罢。( l5 D# _+ C9 N4 z0 g.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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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菜也打算告辞,跟着他们下了楼。& f4 Q/ j: P4 A1 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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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白河太太礼貌地告过别,刚打算转身出门,白河节子却叫住她:等等,我想出去转转,正好送你一程吧。

正在迟疑之际,对方不容分说就拉起了她的手,下一秒就打算夺门而出似的。9 D' c( A4 ?; h5 o! f) g0 q& n

——节子。白河夫人在背后唤了一声。5 `* E" L0 L& O

动作停下来,节子神色复杂地扭过头去:什么事?

——守灵会回来的吧?那个端庄优雅的中年女人,口吻很小心,又仿佛带着请求期盼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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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嗯。嘴角抽动了一下,她搪塞化地点头应承,避过了母亲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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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起来像是节子伯母的女人,在白河夫人的身后,侧过脸摇了摇头,是不加掩饰的失望和鄙薄。* w- \1 T5 k) A3 \  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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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面空气真难受。如释重负般轻浮地笑着这么说了一句之后,白河一直都保持着沉默走在她身旁,也没有任何逃出生天的欢快。/ c4 a' |& O4 B& T7 K: C

夜幕已经降临,冬末春初,天仍然黑得很早。穿过沿街路灯一段隔着一段的水白色光线,迎面吹来的风里渗透着料峭寒意,幢幢黑影在暮色下连接成一片漫长而深邃的暗雾,在视野里寂静地延展成前方的道路。! z6 j6 F3 x! @' c/ o5 {! q3 }) 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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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还很冷,没有反暖的迹象。小嶋阳菜将双手合拢靠近嘴边,呼出的温热吐息,很快在黑夜里飘散作了薄薄白汽。9 y" ~7 A; p: 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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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意思,耽误你时间了。白河歉疚地弯起嘴角。# ?$ W: {4 T% i8 h& M8 ^

——哪有,我们也很久没见了。阳菜转过脸回以笑容,先不论之前那些乱糟糟的感觉,耐心很好地答话:节子都没怎么变呢。# I2 x3 [& Y4 v0 c0 X# ^) ~" I

——没变吗。对方歪头,不是疑问的语气,但更接近于怀疑。0 u5 O8 ^/ i1 X; M4 V$ o

——至少一眼看见就认得出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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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也是吗。爽朗地笑了两声,对方显然是试图扫去脸上的阴霾:晚饭还没有吃吧,我请客?( T8 Q7 X& B8 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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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了,爸妈在等我回去。她委婉地推辞着,顺势就埋怨起来:太晚了大概又要担心的吧,虽然已经这么大的人了,还是会把你当小孩子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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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不错啊,你爸妈都还好吧。以前放学还经常去你家玩的,就我们两个。后来你换了手机号码,我记得你给我了……啊,后来被搞丢了。白河吐了吐舌头,漾开笑意,真心赞叹着荏苒时光,叙旧兴致浓厚地打开话匣子:等自己开始工作的时候,发现身边来来去去的人是很多啦,但总觉得挺寂寞。我爸爸从前也说这是长大的一部分,人生来就是孤独的,没人能从头到尾陪你一辈子,即使一个人也要好好活着……

原本略微挡住眉眼的额发,被对面的风吹得散乱,齐齐飞向了脑后。白河迟迟没有开口,而后微笑着低下头去,自嘲地哼了一声。5 f, E  I; \+ 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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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来的时候,他的身体还没冷呢。


——节子?阳菜呆然地停住了脚步,怔怔看着她。那个女人埋着头,原先比她高一点儿,现在反而是矮上几公分了:节子……( `* n! }8 J1 l% I- V; l9 {

那个女人的肩膀颤了颤,再抬起来脸,几乎就是惨然的神色了。& t" Y5 s; q" I: ]6 V- M

小嶋阳菜小小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K& g! @6 Q$ L! J+ G4 Z  E

在高速公路上开了两小时车,以为能赶上的,手都在抖,以为能赶上的呀。好怕接到家里的电话,连电话都不敢接,就怕听到已经……那么。她攥着拳头抬起了下巴,发白的嘴唇颤得很厉害,用最后的力量徒劳地阻止着泪水从眼眶里溢出来:晚了半个小时啊,就晚了那么一会儿已经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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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与刺眼的路灯光线漂染着她的肌肤,惨白而冰凉,小嶋阳菜失神地凝望着她,眼底深处泛出刺痛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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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为什么昨天早上不叫我回来?昨天早上……" f; I7 {& l! ^4 @

对象不明的发泄,压在嗓子里的嘶吼和质问并不大声,沙哑地在深长的街巷,与夜晚的空气里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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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颗大颗的眼泪直接从眼眶里摔落了下来,撞击在地面上。白河终于蹲缩下了身躯,颤抖着把脸埋在了双掌之间,泣不成声地呜咽:至少……最后一面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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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河节子,从前在父亲教书的学校念书,和小嶋阳菜同一个班。两家住得也不远,算是关系比较稳固的朋友——仅限高中,日后联系渐少。为人一向潇洒豁达,偶尔就有点男孩子气,这一面大约是像父亲的。并不能说标准美人,但面部轮廓立体而清晰,甚至带着点犀利味道,总能给人深刻印象。# Z7 i/ n& _# |9 v-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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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嶋阳菜以前一直认为,听到她有时冒出来的粗话,是一件很有趣并且爽快的事。, o" {+ p$ a7 l( D

在公司里与有妇之夫发生不伦之恋,凭那样干练独立的形象,是谁都猜不到的境况。起码在眼下被告知以前,阳菜根本不能将这两者联系到一块儿。但是切实发生了。/ T  l$ ^9 ]; N6 h4 P' r

为人正直,行事磊落的父亲得知事实后,顺理成章地勃然大怒,勒令女儿立刻与对方切断关系。因为无法舍弃那样一段悖德的情谊,节子与家人闹翻了,负气离家,可以说是决绝地打算划清界限,至今还在异地独居,而且也继续经营维系着落人口实的不伦恋情。% q1 J7 M, K; Z+ _( p. 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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综上,白河节子和父亲俊造的关系其实很僵硬,在亲族中的风评相当糟糕,甚至可以说是恶劣。$ U- R1 D& y. {' 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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彻底是个无可救药的女人。2 L; v0 ~+ I% i6 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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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节子,坐在路边公园的秋千上,面无表情地抓着两根垂下来的冰冷锁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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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风吹动的秋千架,链条环环相扣的关节处不断挤压出吱吱呀呀的老迈呻吟,带动着白河的身体微微前后摇晃。3 L5 ]! F3 A, p' n, i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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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未曾还暖的天气,满地枯黄的蒿草低伏着腰肢,在疏风中发出静谧而温和的齐整簌簌声响,一波一波蜿蜒攀行在空气里,轻柔敲打着耳膜。

——对不起。她吸了一下鼻子,眼角的泪迹还没揩掉:给你添麻烦了。

不会,没关系的。坐在旁边秋千架子上,小嶋阳菜摇了一下头,从挎包中翻出纸巾,抽出一张递到她跟前。) `# r1 `2 h/ o+ y. S- n6 W

默默接受了她的好意,却仍旧没有去擦脸上的泪痕,白河将它拉展在两手之间,拇指的指腹摩挲过了上面细小的褶痕。3 h& k2 ^  Q+ s

——不想回家吗?" I' W% ^" H& A+ x$ 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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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映在那张轻而薄的纸上,微微透亮。她低垂着脖子:在那个地方,不知道要怎么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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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叹了口气,阳菜伸过手,安慰性地抚在了故友的背脊上:没关系,节子可以哭的。

嗯。对方闷着声点头,攒起纸巾擦了擦眼睛。

——凌晨四点接到妈妈的电话,说爸爸在医院里,不行了。

——抢救没用了,心跳都是靠电击才勉强维持着的。妈妈说他不会想死在医院里的,所以一定要回家。迎着月光,她抬起脸庞,几缕散乱下来的长发打着弯从鬓边荡下来,垂上了纤长的脖颈:送回来还有气的……我到家的时候他们就说人走了。

疲累地阖上双目,睫毛安静地覆在下眼睑上,白河神情恍惚:我啊,我看到他蒙着白布,总觉得只是睡着了一样,什么嘛,说不定马上就会醒过来坐起来呢。这种话不敢说啊,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她抽噎般笑了笑,鼻音浓重:刚走进门撞见大伯,长得那么像他,一瞬间我还真以为爸爸没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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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哥的女儿才三岁大,他们跟她说爷爷是睡着了。4 F% R7 S4 ?% t+ p5 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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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度打开双眼,节子的脸色苍白,然而犹如大病初愈的眼神,清澈决绝:但我不是小孩子,没有人再会拿那种话骗我了。7 j6 r0 _; p6 q+ Z! t# 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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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她所说,在家里不会哭。白河当着家人的面没有掉过一滴眼泪,称职完美地扮演着无可救药的逆女角色,若无其事继续顶着不孝和忤逆的名衔招摇过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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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着人都出去,我才偷偷掀开白布……没敢看脸,握了他的手。还是热的呢。

白河节子伸出自己纤细修长的手,在惨白的光线底下,宛如落满了霜。

回家的时候已经接近九点,父母亲果然是担心的。

母亲把凉了的晚饭重新热过一遍,小嶋阳菜其实没什么胃口,还是顺着她的意思简单地吃完了。. ~/ \! `* g6 Y( a# I: v: l) I6 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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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子她还好吗?收拾着桌上的残局,母亲一边将碗垒叠起来,问得很关切:她好像跟你一样大嘛,一直都在外面工作。那么年轻的孩子,刚没了爸爸一定不好受吧。

——没事了。虽然哭得挺凶,还一早到现在什么都没吃。不过现在应该好多了。听着瓷器碰撞出的清脆声响,用抹布擦干净桌面,阳菜只是简略地回答了重点,并没打算透露更多。

——今晚还要守灵,她这样身体吃不消的。母亲的怜悯和感慨可见一斑,她捧着堆好的碗盘,转身往厨房走去——拒绝了阳菜代理的提议。从背后看过去,身影显得很消瘦。尽管从医院回来以后,大体上恢复得相当好,也仰赖每天定时的服药。

阳菜已经很久没有跟母亲起过任何细小争执。一年前母亲替她收拾房间,整理过后,有些器物的位置变动而导致寻找困难,因为这样还吵了几句。% E! Z4 o0 T% P3 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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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长大了就得学会体谅。如此看来诸多纷繁摩擦,可能也是值得怀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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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拧开水槽的龙头,于是管道里的流水哗啦啦冲击在不锈钢台底里,碗筷撞击的声音又交错着响了起来。

厨房的拉门没关上,黄色灯光溢满了四周的墙,母亲微弯着腰,凑在水池前的侧面可以看得很清楚。% v. F( P+ L3 U6 U

挽起两边的袖子,她开始刷碗。9 Y3 P# m( b& o+ H* o8 Z: Y9 W

——你明天又要回东京了?$ E# Q: U2 u* Y" V- 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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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参加完葬礼就回去,推迟的工作还要补上去的。小嶋阳菜反复擦拭着台面一角的污迹,水光残留,反射着天花板上投下的灯影。6 X* G2 f7 R0 z9 t4 I! U

哦。你别太累了。母亲头也不抬,一个人自言自语般说着:你看人活着挺空,指不准哪天就不在的。我和你爸也已经年纪大了,有生之年能看到你跟小辽过得好,就没什么遗憾了。( Z, e, V, H4 q0 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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互相怨恨——那天晚上白河节子用了这样一个词来总结概括自己和双亲的关系。从抛弃父母、离开家庭的那一刻起,背叛就已经十足充分地构成了,并且不具备受到谅解的立场。

经过那一段失控,她心平气和地接受事实,自认为不会、也不存在机会得到父亲原谅了。至于亲族的曲解,她根本也没打算为扭转局势而作出什么多余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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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者说,从我和别人的丈夫有染开始,就已经是不可救药。她言辞犀利地对自己作出评价,咬着字节,强调着句尾这个形容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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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可以怨恨到老死不相往来,说不定是件好事呢。低语着,双手支在秋千的座板上,年轻的女人神情迷茫而困惑。她散开了一直挽着长发,此时它们像水草一样,浓密而弯曲地覆在黑色的西服外套上。泪痕被擦干净,苍白虚弱的侧脸明净得异样纯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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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解的工序,看起来可以暂告一个段落。, c/ k# \! w1 R- O2 s" h% 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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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嶋阳菜不再接话,也没有再看她,浅笑着仰头望向了星斗疏朗的深紫色夜空。. y, x% @# s) W$ H  Q/ O6 S* N) O' y* e' j

——节子这样看起来年轻好多。: F( T4 ]0 q8 G+ [

——诶?

——头发。她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头侧示意,思索的时候习惯性地歪着脑袋:挽起来起码要年长五六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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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方愣了一下,然后似乎被逗笑了:真的?2 C: A# Y/ v4 J: 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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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她肯定地扬起唇角。# _/ B  Z5 P( {" H2 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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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月端居在飞快流走的云层上,悬于头顶上方被树枝簇拥的深色寂寥里。

银白色月光碎成了一片一片薄薄的亮屑,轻盈宁静,从高大的树木顶端筛落成斑斑块块,在矮灌木丛里流淌下来,汨汨地倾泻满了脚底下的地面。# H2 p, \& p3 l+ D+ B( 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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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现在,你和他在一起还好吗。微弱摇晃着秋千,铁链发出了吱呀声,阳菜把先前就在意的问题说出了口。( P* m+ i7 y8 r2 t1 d0 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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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白河节子的神情居然稍微透出了羞怯,不好意思地撇开目光:他下个月就要跟那个女人……我是说妻子离婚了。

很难说这结局是遗憾还是相对值得欣慰。

当然我明白,不管怎么样都是做了给父母丢脸的事。她抢在阳菜发表意见之前,无力而自嘲地叹息:可是如果爸爸再能等一段时间,哪怕就一个月。到时候,我想我一定有勇气把他带回家,请求原谅的。但是……没赶上啊。: d  \8 v. d2 X* Z8 P6 f5 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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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上对方的原因,据她所说也很简单。刚进了公司工作、无助和不适感、多样的委屈和挫折,而当时非常耐心又温柔地照顾着她的人,只有那个已有妻室的男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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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都是只有他在身边。如果我的世界很小,只剩下两个人了,足够简单,简单到只看得到对方,很难不喜欢吧,难免就爱上了……就算被骗又怎么样。" t$ e  O/ d$ c' w0 J" _: o- I5 x+ G

——其实就想过简单的日子。他们又不是我,根本什么都不了解吧,凭什么觉得我不幸福很可怜,凭什么同情指责我。爱上有妇之夫的人是我,不是他们啊。" r; q4 ]% c( j. O4 ?% ?

小嶋阳菜只觉得很难形容,当时她的表情:深远或者宽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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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习习侵着脸庞,拂起了鬓发,树上零零星星的翠青色,在身边雨一般簌簌地飘降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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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老师应该会高兴吧。不是说要好好活着吗。小嶋阳菜抓着锁链足尖点地,把秋千停了下来,视线落在了不远处灯光雪白的路面上,眯起眼睛:我是说,你会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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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知道呢。对方哂笑着撇了撇嘴:再说我可是抢了别人的丈夫,怎么幸福都算不上高尚,还给家里丢脸。啊像我这种女人死了一定会下地狱的。她恢复了爽朗的神气,自我调侃着。# E( H8 s+ O  L3 w/ {

诶不会啦。小嶋阳菜也跟着开玩笑:你家是日莲宗的吧,所以能入净土的。; T9 e4 }' X) s8 B! B+ H% 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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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说的啊。对方戏谑地反驳道:再来我没信仰的。5 y/ |# }% p! G! u* 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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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喂,你别这样。她不满地皱起眉,露出无奈的笑:从前遇到的禅师这样说而已。日莲的中心是大乘思想,就算被其他派别排除的声闻缘觉……啊,其实我不明白——她毫不羞愧地略过了那一段:大概就是,即使佛教也歧视女人,但《法华经》连龙女,龙的女人都可以拯救之类,嗯,大概。

《妙法莲华经》的比喻——莲花从污泥里长出来,开出那样美丽的花朵。

小嶋阳菜记得对方是这样解释的。% j5 s0 w0 j, s

——那你信吗?那个年轻女人的目光很平和。

望她一眼,阳菜想了想:不知道,不过我妈妈好像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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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东西又不能证明的。白河的侧脸在月光下镀上了银霜,五官模模糊糊,轮廓却端正得好像一笔一划刻划出来。/ f3 [8 y( D1 @. I" a8 X: 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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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不能证明,去相信就好了。

朝天幕的方向仰着脖子,白河节子没有说话,良久终于半调笑半认真地开口:其实我在想,阳菜那么温柔的好女人,谁要能娶到你,积三辈子德都是不够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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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加葬礼的丧服正装是小嶋太太准备的,包括念珠,还有奠仪——以绸巾包裹二万円,上面写着“御霊前”的字样。

照母亲的意思,比起婚礼,这显然更必要须加慎重,以及礼数周全——在阳菜打算将念珠装进手袋的时候,她抢先接了过去,妥当安放入专用口袋里:不可以随便乱摆,太失礼了。这样交待着。& [0 a/ h7 y7 A1 q! u9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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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嶋阳菜就突然想到了白河节子那轻浮不自重的讲法:死一次也真不容易。6 \3 T' P1 t  f1 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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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年轻女人貌似相当排斥此类繁琐细节,鄙薄地将葬仪服务社一系列清洗尸身、念经超度的工序称之为折磨,并且极乐意摆出划清界限的面孔来对待这一切。$ |, W& u, ~5 e5 b# B

临脚出门前一刻,母亲再次叫住了她,阳菜不解地转身回头。( P0 p" v3 p  ]4 e* r& 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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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都差点忘了,母亲走过来几步到她跟前,眯起眼睛凑近了查看着什么,而后庆幸地一拍巴掌:果然啊,还好现在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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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她困惑地接受完审视。; u" g8 ?/ p8 x! ?7 t, l0 C* L( P

你昨天去的时候也没拿下来,我忘了讲。对方伸过指头点向她的耳侧:不可以戴首饰的,得拿下来。% z3 B, ]. f* J5 e

几乎是下意识的抵触,阳菜退了退脖子避开她还未够及的手,抬起掌心就虚掩住了自己的耳朵,措手不及中带着点慌张的神色。8 e( y4 k6 f; R" |4 i; u& a: t/ 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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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坠啊。母亲不以为意于她的反应,理所当然地提醒了一句就俯身动手收拾起玄关被踢乱的鞋子,一边抱怨:年轻人就是不注意这些,除了婚戒或者珍珠项链,别的可不能戴哦……哎哟你爸爸真是的,匆匆忙忙出去把这里搞得一团乱,怕上班迟到就别赖床啊。+ D& M3 Z+ R' B9 Y" v1 N

她指的银色耳环坠子,是大半年前和大岛优子一起买的。那时候还没跟菅原分手。

当时是那个人亲手挑出来的,并且也顺理成章地亲手戴到她耳朵上。% }2 h; T/ c2 y: J( |" 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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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痛吗?

大岛挨得很近,不到五公分距离,就是她的侧脸。但是阳菜看不见,只能通过柜台上的镜子瞥见她的身影,还有那个人背上松软打着卷的褐发,在灯下落着一层微亮的明艳光泽。- @: i. ^- d& U6 G

——没事。

感觉得到对方用手指挡开着她的鬓发,以及细针小心翼翼穿过耳洞的摩擦,而大岛的呼吸已经一丝丝若有若无地触及了皮肤——脸颊,颈侧,耳朵的外廓,再当她的指尖从鬓边掠过,彼时所有柔软彷徨的动摇,已然又温热而轻盈得如此接近。8 m8 O7 o8 u8 l/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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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难免就心不在焉。

——我记得好久没戴东西了,没想到还能通。对方笑着说,松手拉远了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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局促又镇静地抬起脖子,将落回原位的长发再次拨挡着夹到了耳背后,侧着头,斜过视线端详着镜面倒映的影像,小嶋阳菜以一贯漫不经心的表情调侃道:你难得眼光好一次嘛。( a4 l0 V: x) 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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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犯得着再这么打击我吗。大岛委屈又沮丧地拧着眉头控诉。不过她很快又恢复了笑容,仔细凝视着她略微偏转的侧脸,眼神专注:很漂亮。  {# Q2 B. A. y; r8 Q

的确,此话当真。金属的线条在首饰店刺眼的光照下,在面前的镜子里,反射着一小斑明亮而璀璨的精致光晕。: g/ x0 W. r. V% z  p5 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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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菜也很好看。旁边那家伙又紧接着补充,笑靥如花的样子一派明媚,然后在她还没来得及小小雀跃或者是露出微笑的时候——真漂亮啊,这样子都能直接嫁出去了啊讨厌。对方语调夸张地赞叹起来,简直像说着单口相声的架势,当然很快就会有人为她捧哏了——店员小姐:是的是的,很适合您,非常漂亮。

不自觉沉下脸,她神色淡淡地取下耳坠。即便答案已经在预想中了:嫁给谁啊。

菅原先生啊,不是很好吗。依旧是无懈可击的欢快清闲,大岛顺水推舟般接话。' w% [: ^8 d3 p5 c3 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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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小巧的坠子交还到店员手里,小嶋阳菜不置可否,一言不发地扫视过透明玻璃柜里的满目琳琅。; w9 y; c7 B  q& {5 c( s

不要吗?带着征询的意味,眨巴着一双金棕色的眼睛,大岛这么探问,但在接到她冷淡的目光时,眼神就闪烁着瑟缩了。$ M3 \6 ~# n& @3 V9 m0 }+ x% N  J! u, V9 Y

——没说不要。. |+ b  c2 b8 i: 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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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我还以为你不喜欢呢。对方满脸的困惑和惊讶。4 W# I1 }4 X9 o! I7 c  z' ^

你不是说好看吗。她赌气地白了她一眼,对方就露出小狗一样可怜巴巴的表情,耸了耸肩。* j2 H$ _( h  i" n. f, Z. {! r


——还不走?去晚了就麻烦了。母亲整顿着地上的鞋子,顺带抬头瞧她。

回过神来,阳菜抿着唇没吱声。指尖抵着耳垂上的坚硬物体,视线垂到了擦拭得泛着光亮的木头地板上。

——我知道了。忽而心里就万分委屈了。

小嶋阳菜不易被察觉地叹息,抬手利落地将耳坠摘下,收进了上衣袋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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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礼场地在北区分属日莲宗的妙隆寺,是寺院附设的。, [9 f' X& i3 }" u- |

小嶋阳菜赶到的时候,已经来了不少人,举目所及,清一色黑压压的丧服,人头攒动而井然有序地进行着吊唁的程序。

尾随一些来客,她排在队列里,眼看着前方那些不相识的陌生人在灵堂棺位前如出一辙的悼念。6 M. Y0 y& K$ E6 t# h2 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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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浑浑噩噩地跟着前面不断缩短的队伍,缓缓移动,寺里僧人诵经的声音源源不绝,嗡嗡地低压着在耳际反复循环,而大堂祭坛正中央,那张被放大的遗像就在视野里越加清晰——和守灵那晚是一样的,年轻许多,色彩鲜明,估计拍摄那会儿,绝对料想不到日后会被当做遗像来使用。3 I5 l8 o$ Y) g: J4 ^

白河节子的母亲,穿着墨色留袖和服跪在灵柩旁答礼,鬓插素花,在偶尔一抬头的刹那,憔悴优美得就近乎惊艳的动人了。, _1 q1 D7 H/ ]* l5 X1 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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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呜咽咽的抽泣压得很低,不时就小声地从各个角落里冒出来,杂织成片。

轮到她的时候,阳菜和相框中的彩照短暂地对视了一眼,接着只是粗粗将目光从老师的遗体上晃过,没来由就不想看清他浮现灰白的容貌了——死去的。而后俯首合掌凭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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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末状的沉香,抛进炉中后蒸腾出了浓重烟气,扑面而来。% z" E5 `6 j8 X; t* 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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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嶋阳菜停顿片刻,想了想,又再次拢起一把香灰在手心里,洒向了暗火炙烤的香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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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丧家代表操持一切事务的,是那位据说长得跟白河俊造极为神似的伯父。6 @( y# V' W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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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忤逆,不孝顺的——起码正扮演着,独女节子,此刻并没有尽义务陪伴母亲,也没有哭,隔着众人,谁都不搭理地双手背在身后,贴着墙站立,面无表情而心思莫测的脸上,印下了屋子内一片灰色阴影。. Y( i( z! q3 ?! L" s

某种程度上,这样的固执和倔强也令人惊叹。2 w% W# i) ^* d1 A; 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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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唯一清楚底细的小嶋阳菜的到来,可能就是一件好事——至少从她那一闪而逝的感激眼神来看,正是如此,宛如救命稻草,她在汪洋中抓住了。8 ?7 D8 u: }. Q6 z) R9 L$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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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阳菜的陪同下,白河以身体不适为由,潜逃出了葬礼会场。. v* U( a" }2 E. k4 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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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子的信任,她始料未及。显然,对方在不知不觉中已将她划为孤独的同一阵线,显然,阳菜只有无可奈何地成为同犯。) C: T) C. F7 a  Y* I' V; 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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寺庙的庭院里很安静。春日伊始的三月,草长莺飞。$ s  b2 M/ ?2 W) x+ i+ x- L: 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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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枝在墙边稀疏无章地罗列着。新柳已经抽出叶芽,纤长而细软的垂条甚至披落到了院墙外头。日光照耀着一树黄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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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还是寒冷的,然而晴朗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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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礼开始得很早,晨间空气凛冽,掺杂了冰凉湿润的草酸气味。越过草坪,鞋面上就沾到了星星点点的露水印子。* e. K/ ~. e" {" 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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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子走在一旁,不时用鞋尖踢着地上不规则的石块,“咯咯”的碎响和鞋底擦地的声音此起彼落,慢慢朝前推行着。" {7 k" {  p/ 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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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落里受惊动的山雀,张开棕白相间的羽翼,从光影横斜的地面上敏捷蹿起,扑翅之声自空气里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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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刻它就飞向了高而旷远的淡蓝色天空——那儿云层淡薄,光线充裕清朗。6 }- d) [/ ^$ @  @* [; g

关于葬仪本身,节子的意思很简单——完全是种不必要的铺张,也不吝于加诸:肤浅、形式主义、自找麻烦等过于偏激犀利的形容词,丝毫不辜负施加在她身上的定位:不值得同情的角色。/ _9 [0 p, Z" N* 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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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平时最爱七嘴八舌说闲话的人,能相安无事地齐聚一堂,说不定就这点好处。阳光底下,白河节子披散开的长发上附着着一层毛茸茸的金黄。, Z  k6 X& ^- e! |5 Z) A# h* ?

总之,春风骀荡,难得的安宁,抑或是有一搭没一搭,无关重点的闲聊,对于小嶋阳菜而言,哪一样都不是坏事。5 x8 u- E; p6 g' K8 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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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再显示出与昨天晚上有关的任何讯息,她轮廓清晰、蕴藏着桀骜味道的面容挂着犹如沉思状态的平静,眼神——清净出尘,未尝不是湖心平静地水纹。- P6 K! C% g) y) V

我很难想象,死了要被这么折腾还有什么好安息的。她轻蔑且不屑:让他安静躺会儿不行吗。1 g$ Y4 [" w4 R" P0 \) S! 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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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步的行程,到达了寺院墓地的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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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域并不广阔,如同普遍寺设陵园的规模,甚或狭小拥挤。统一规格的灰色立方石碑,密集而紧凑地聚成了坟墓群,其上满插着的木制灵牌歪歪斜斜,簇拥在一块儿。大约都是旧坟了,依旧委托僧人照管供养。

隔着不高的围墙,外面是狭窄小路,间或就会有车辆呼呼地行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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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死亡的概念,小嶋阳菜是陌生的,但也不会全然陌生。家里祖辈去世的时候,年纪尚小,换句话讲等同于无知则无畏,小孩子其实是最冷漠薄情的。感情上不至于又过多起伏,可形式上还是有所领会。: F5 H: J& s) S

所谓葬礼,形同一场参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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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的定义:不存在了,过去了,也再不会回来。更多的,只是接近于抽象的层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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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少,意味着有更多的权利和时间来胡思乱想,有着更多的空闲来感受孤独。懵懂中的憧憬和信仰,无疑是不成熟、脆弱,易受摆布的。冲动、敏感、忧郁这类特征足以将一切事态无限扩大化,同时于内在掀起海上风浪般的汹涌阵势,绰绰有余。+ w5 }$ s0 n2 Y* F$ P! 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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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在此凭良心反省,嬉戏与腐朽并行不悖的青春时光,凭籍着理直气壮的颓废,意识中的死亡总是不会太遥远。* r% v  ^9 W# k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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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说处在那个年龄段的悲观和绝望,多半累积自空虚。而生命之承受力,来自于时间与苦难。( K' P! F0 b1 k$ F# x

当然,年轻的最大好处就是可以不断犯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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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啊,也是想过自杀这回事的。站停了脚步,白河的双手松松垮垮插在西装口袋里,仰着脖子摆出遥望的姿势,动作显得有点轻佻,同样的,语言也无出其右:比如割腕之类的。不过刀子刚刚划破一个小口,就会很不合时宜地在想,要是死了的话,尸体肯定得受人摆布啊,从这里搬到那里,被人脱光了洗澡,被迫穿上可能根本不喜欢的衣服。像我爸爸那样。" |7 A8 m3 r( Z  n* U* {- c, 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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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这里,她中断了一下,又把视线收到了脚底下,不安分地踢动着足边的石块。头发垂在脸侧,因而看不清表情,但语调还是明快轻松的:不是很讨厌吗,一点隐私都没有——她征询意见似的看了看阳菜。

——照你这么说,还真的呢。小嶋阳菜思索着微蹙眉头,居然还认真考虑她荒唐的说辞了:好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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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吧对吧。对方露出相见恨晚的脸色,激动地一击掌,神情紧张兮兮得很可爱:哦还有,遗物。死了之后什么都管不了,别人不就可以随便乱动你的遗物了吗。如果有什么不想被看到的,比如说日记啊之类的,实在太羞耻了吧,啊啊……* H9 l; o8 ^- A' t! @9 q, y6 L/ 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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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懊恼地摇晃着脑袋,小嶋阳菜就扑哧笑出来。( u$ s, U. z) z6 a; e0 b. ~

总的来说,这想法愚蠢却很有意思。话题由此愉快地结束在这里。

白河节子又回到了露骨的抱怨:所以说搞那么复杂不是很无聊吗,不见得尊重死者又很麻烦。活着的时候好好对待才有意义吧,死了根本什么都来不及。% X( A9 q+ L" c$ V2 f

——虽然我也没资格这么讲。望了一眼不远处那片墓群,她淡漠地讲着不吉利的话:我死了还是被弃尸荒野比较好,扔海里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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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是戏言、丧气话也好,很符合她的风格。

正当小嶋阳菜想说什么的时候,突然就有人从后面插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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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表达心意而已,最后的机会你还是要留给人家的,是吧节子。9 L$ G9 [5 \+ 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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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让我们暂且从时间和空间上回溯到前一章——the snow goo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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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总会保留下一片用于向往和建筑梦境的空地,平旷,疆域辽阔,以暧昧的境界线来框架,如同海岸与海岸之间包容的浩大蔚蓝色,如同蔓延往地平线的丰茂草野,以容纳非理性的偏执。' J& o+ v% B& \% w, X0 l9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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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秩序在这里是被允许的,逻辑缺失亦能获得盛情款待。 $ C6 @9 G9 R" C: _) |& g  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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属于少年罗曼蒂克式的理想主义思维,拥有拒绝一切外在合理性的轻快和愉悦,自由而狂妄地生长于现实的适当距离以外,正因为“距离”,而始终能得到原谅。* D9 K0 b7 B/ D1 d. 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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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而我们把朦胧艺术叫做美学意境,因而漫步和畅泳在虚构的臆想里,相较会没有负担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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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而,我们对于看不清全貌的事物,更容易陷入一见钟情。% i: g# N, X7 _, X# _/ X

好了回到现实。

与之相对的,长谷川少年时代那迷路的公主、受伤的白鸟,对他的第一印象是从这里建立起来的,毫无浪漫情绪:身材高挑,戴银边眼镜,整齐穿着挺括的西装,有些严谨刻板的味道。俨然高级知识分子的形象。

照例来讲,她敏锐的直觉判断,并不容易接触。

明显是相识的,而且交情匪浅,白河只是随便看了他一眼:哦,你来了。

那个长着一张公家贵族脸的男人,扬起友善的微笑朝阳菜点一下头算作招呼——十足成年人的方式,就踱到了节子身边,狭长的眼睛眯缝起来,笑意平浅而玩味:逃出来了啊。  o/ r" }- D7 y, N% g,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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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废话吗。她回答得一点儿也不客气不含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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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可是会难过的。

——你又怎么知道了。翻了个白眼,白河辩驳道,但是底气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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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了算了,这没什么好争的节子。直呼她的名字,长谷川推了一下眼镜,从侧面看上去鼻梁修长。五官几乎就是伴有傲慢气息的端正:不如看做是说服吧。家属对死者的故去其实抱着很大的不信任,觉得他还活着的。有这回事吗?说着他故意瞄了一下身边的白河。% j4 f+ D. P# D) 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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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把双手揣在兜里的年轻女人,在胸前抱起胳膊作出嗤之以鼻的反应,可她那被戳中要害的窘迫和词穷,脸上微微泛红,这可能是相当有趣的景象。) i; N0 v8 n# B1 ~7 Z: U(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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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嶋阳菜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听着他们熟络的一来一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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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礼一方面就是要说服这种心理。死亡的真实感。他无视对方的表现,继续不温不火地逗她:然后是正题了,诚心地把灵魂送走。所以你装得虔诚一点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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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哪儿都不会去的。白河回答这句话的时候敛起眉,虽然维持着笑容,但态度看似有一半以上是认真的,有些慑人。' {/ k( ^$ I' Q; a" w. t

对方目光冷静地凝视了她一会儿,淡淡开口:老师已经走了,你也可以重新开始。* e* w, u& A2 Q* S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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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菜在这时诧异地看了看节子——白河的眉间跳动了一下,在那瞬间仿佛一只快要竖起全身毛发的猫。3 H; V+ f# F7 L: ~1 p$ @% c5 @

但她很快就平静下来了,撇过脸,依旧将胳膊叉在胸:好吧好吧就算你是对的,他走了,不,我是说去彼世了……  X" ~( k" U' E

——还会回来的嘛,盂兰盆啊彼岸会啊,跟着祖先的灵魂一起回来。长谷川的语气也放缓了,显然在安慰她,撇除方式很奇特:过个十年二十年,也会重回到现世转生的,世界就这么反复循环。这是老人的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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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得了,别开玩笑,我要怎么相信这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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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节子小姐,你可以假装相信。# \3 ]- m/ R, ]) K1 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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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小嶋阳菜倒是对重生这个词一直抱有好感。

不管是她, 还是大岛优子的青春岁月,如果非要作一番具体的回顾,那大概只能归作励志题材纪录片,尽管这主题已经老套得泛滥,尽管因为泛滥而令人稍感精神疲惫。

她喜欢“可以遗忘的”、“不可舍弃的”这两个概念,正如同“回顾”与“展望”,“停滞”与“前进”两对孪生兄弟,一直以来构成了她颇具励志意义的年少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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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蹈覆辙的际遇里,总是坚持着或多或少不切实际的愿望,愚昧且幼稚。而为此忍受过磨难,所以产生依恋,因为付出过巨大代价,所以无法舍弃。0 B6 @7 ^( k8 G3 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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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一次一次劫后余生的喜悦,总是值得庆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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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命运会强大到使人望而却步,却从不能轻易夺走我们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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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掩埋掉昨天的痛苦,在明日新生——说起来极短的句子,有满二十字么,有吗?可真的付出代价,为此花了心血,消耗着青春。不过,似乎又没那么复杂:仿佛阳光蒸发雨水的过程,始终是温暖而明媚的荡涤,春风拂尽了碧叶连天,一抹抹淡蓝色倒影辗转翻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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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头来她就发现,世界上最难的,可能就是简单而认真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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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谷川是冲绳列岛里最神圣的久高出生的,他说死去的人,几年后挖出他的骨骸,洗去附着在遗骸上的肉,才算真正结束了一轮把亡者送往彼世的工作——古老的风俗。: U9 I+ P" L! g8 e- \

你今天话很多嘛。白河节子指出,扯开促狭的笑颜——对方无奈地看她。收到了满意的效果,她不以为意、挑衅般问着:那他们也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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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绳语读作イチアイヘ——鸟群的孩子。每隔十二年一次,在午年举行的仪式。7 M- Z% z5 G7 V3 R9 e4 O- f

经过生育之苦洗礼的年轻妇人,头插着树叶,仿若鸟的翅膀,走过七座横置的“桥”,步入“七屋”,会带回祖先离去的灵魂。/ p/ C0 t7 n8 y' C

变成鸟的灵魂,穿过漫无边际的茫茫大海,不远万里,飞越了万重青山与云霞,回到历代繁衍生息的故土,从此留在森林里守护着岛屿和后世子孙。# |( ?/ ?4 N7 d3 n7 _


——只有女人的魂魄会回来。

男人不会?白河显得颇为疑惑,还和阳菜交换了一下眼神。- Q: D: f' d6 t4 f8 }" C5 j) X1 j

——男人嘛……习惯性扶了扶眼镜,长谷川语焉不详:我也不清楚,大概不会吧。况且有人出海就在别的地方娶妻生子了,或者死在海里的连彼世都去不了。

哈,男人这种朝三暮四的东西,一般都不怎么样嘛。冷笑着,白河意有所指地故意开着玩笑。

像是早已习惯了她的口吻,长谷川只是笑笑,目光扫过墓园的那片碑群:但是女人一定会回来的。. m  ^" A( X' T& w( l* Y7 E


——我母亲说,这是女人的死心眼。) Q% _" v. ~7 w5 T/ ~( Z  B! S" Q  s( 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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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谷川比她们先一步回到葬仪会场,接下来要为致悼念词作准备。他是白河俊造的门生,比阳菜和节子大上两届,据说学生时代受到节子父亲关照颇多。这次也是受白河家委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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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吗。等他离开后,节子回望了眼大堂的位置,撇嘴:他从前还是我爸爸心目中东床快婿的不二人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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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小嶋阳菜挑眉,笑起来问她:那你怎么没……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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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哟弥秀那种人看不上我的,眼界太高了,完美主义。妄自菲薄一番之后,白河别有意味,故弄玄虚地冲她挤了挤眼睛:其实你还不知道吧……+ u* {* {2 D) ]$ `' S6 ~8 n5 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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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7 a( A4 {4 b4 l! j" Z

他高中时候暗恋你。8 m' ~- @* ?' z( h) T, {! F

惊人而难以置信,阳菜顿时瞪起了眼睛。4 |! n: F+ F  w" F" z# Y  K

唉你别不信,看他那死样刚才还没搭理你,肯定是根本不敢跟你说话。你不知道吧?对方的表情狡黠中还带有点幸灾乐祸。

无聊。她摆出不感兴趣的神色。

不是挺好吗,年轻有为的青年才俊啊。

小嶋阳菜装傻地歪头:我哪有那么闲去记得谁喜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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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河咋舌,偷笑:真薄情呀,果然是美女才有资格讲的话。2 S9 T5 R/ T( A+ [5 L: C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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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算了,我们也回去吧。笑容灿烂地提议,节子拍了拍她的肩膀:他是爱上了那朵高岭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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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谷川的确爱上了她,不过这就是故事的另一个段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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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回会场的时候,离门口还有一段距离,远远就看到节子堂兄家的小孩,啪嗒啪嗒喧嚣着在门槛外跑过,又被年轻的母亲小声呵斥着,拉着手领回了灵堂。

白河的目光时柔和的,抿唇笑得格外温情:爸爸他,大概也只是想看我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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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又重新回到了一副大而化之的样子,迈开大步走在阳菜前面,老头子一般弯过手臂捶着肩膀,一边莫名其妙念着——日月是万代之过客,去而复来的年年岁岁亦是行旅之人(注),这种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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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时间来衡量生命,不是很可悲的事情吗。( t) u& x$ J% J; U5 r) A(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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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礼是由遗体告别仪式作为最后的谢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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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河夫人仍然守在亡夫的灵柩旁,一直都按着他合在胸前的手。低垂着脖子,从和服后领直到发际的那一段雪白后颈,自侧面看去,宛如新月的弧度。

来客一一上前将供花摆进了棺内,作着最后的告别,仪式在小小的哭泣声中,缓缓进行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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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的真实感,现在逐渐变得清晰起来,近在咫尺,小嶋阳菜只知道:他就要被推进焚烧的炉中,就要装进那个小小的黑色匣子里,埋入土里,一年十年,五十年。然后再也不存在了。( {- k( r& _% I+ j! c# Y

放下花束,她再度合掌。' e3 S4 C7 g3 L0 `3 h7 |2 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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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身的时候,隔着人群,她望见白河节子还站在原来的墙边,在阴影里,双手背在身后,视线没有落在任何一个地方。/ x( z* ~6 ]" f9 @" Z' }: 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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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嶋阳菜终于看得清,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分明有泪水淌下来,随着眨眼的动作,一串接着一串扑簌簌地滚下来,滚过了下巴,于是坠落。& u' G1 d6 J% |; I3 w' q+ 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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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会场,白河夫人正抓起一把一把的白盐洒向归客,细屑纷扬,淅淅沥沥地落满了肩头,仿佛冬日里打碎的冰霜,异样美丽。1 Z8 Q  {7 s$ g1 p9 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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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谷川弥秀是优秀的神经外科医生,供职于东京都一家病院。' R+ _( {; f9 `) \" t

如果非要拿一个不算以偏概全的定义来形容,小嶋阳菜选择:自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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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副端正,略显傲气,颇具京都公卿风范的五官,时常配备着谨慎的表情,即便笑容,犹然像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体现。在这一点上,和大岛优子截然相反——获悉他的爱慕后,她下意识就作出了该番比对。! d6 ~! u: d! d7 o% N/ 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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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对应着外貌,那也是个稳重、缜密的男人,行事通常条理分明,作风稳健,齐整到给人以苛刻的印象。$ P+ p7 ~: [+ t

事实上,长谷川甚至会给有些书籍制作封套,统一而整齐的白色。+ O) A9 k5 r7 H# O2 }" U* n* E& 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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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菜在他公寓里亲眼见到过:沿着尺子打好的淡淡铅笔线,他慢条斯理地用剪刀将年历纸平铺裁开,耐心而细心地折叠出笔直痕路。按在光滑纸面上的手指,骨节清瘦,白皙且修长。# y  g/ s0 P$ O% [

她当时无端地联想到,说不定眼前这个男人就是以相同的神情,用他那像钢琴家一样漂亮的手,握着扁而窄的手术刀,一点一点切入体温正常的皮肤和血肉里——虽然从未有机会观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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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这是交往之后的事了。

在此之前,离葬礼结束并不远,她收到了来自这位过去学长的邀约。凭女人的直觉就能清楚意会到其中各种成分,尤其在节子的揭示之下,更涌现出明目张胆的味道。: h, }9 }, Z1 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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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常理,她本能,或者是养成习惯地抗拒着辞了直逼主题的好感,虽然作为一个从不乏追求者的女人,这种心理无疑是不够游刃有余,甚或是不成熟的,然而考虑到阻碍拓展人际交往范围的个性:怕生、警惕、满足于内部稳定,又都在情理之中了。

小嶋阳菜理应继续维持着平衡,以及时时顾念着一段反复拖沓纠结,不怎么纯粹的友谊关系,简单而认真地想念着很少的事,很少的人。不过,仅仅是按常理。3 e: z" h8 a: o8 J

但世态往往就会出人意料地朝着恶俗狗血的方向陡然急转,即便明白这个定理,如果无力作出反抗,能做的通常也只有沉默。

大岛优子和经常合作的摄影师村松辰明走得很近,往来频繁。这一直都是她知道的,看在眼里。光光是察觉到现象的产生,也足以衍生出一系列令人不悦的猜想。不论立场有无,至今为止真正如此鲜明地感受到弃妇般的心态,即便是自私和无理取闹,也会去嫉妒。1 r' H( x0 Y" 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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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小嶋阳菜有认真地在考虑,可能顺应着局面的发展才是对的,那个曾经比谁都更像自己情人的女人,大概会有着合理的判断,会选择最适合最值得依靠的。! O5 b3 X7 _6 |8 \/ I( D. J  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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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别再多想了拜托。* A8 G; E6 |" m: w; k0 C

只不过是需要再次对青春年华里坎坷荒诞的暧昧作一回告别,至多是各自迈上分歧却正确的道路,大不了为彼此的一生善意地旁观和关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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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她自以为是的忠诚就要被迫收回了,最想要的东西就要狠狠抛弃了啊,在心里打上封条。- E3 W# M) h1 h8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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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免有点心酸就是了。( |* L# u+ v! I9 E- c: 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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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她答应了对方见面的请求,虽说难免夹杂了冲动负气的成分。

第二次见面,也算初次认识,长谷川表现得绅士且得体,以一名男性仰慕者的角度来看是合格的,而且他本身就不像有能力和形形色色的人搭腔的类型,对待女人方面未必擅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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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定,又将分寸把握得很好,也不是无趣的男人,相反称得上涉猎广泛——这一点值得尊敬,可那张自始至终保持着严谨表情的脸却让阳菜觉得好笑,完全没有应对白河节子的轻松,简直和在心上人面前逞强般故作老成的少年不相上下。9 N  M/ a6 v% a# A

约会大体是平静愉快的,除了侍应生一开始不小心将咖啡溅到了长谷川的西装袖子上,自然他和善地予以了谅解。; N4 \8 D+ s* T! Q. C/ F3 k& 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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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很紧张吗。6 K9 v( Z5 u6 h( Y#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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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观察,小嶋阳菜反而没有了原先的忐忑,异常冷静,最后居然饶有兴味地问出了相当坏心眼的问题,戏谑而恶劣,一下子就抢过了主导权。

对方的愕然显而易见,呆怔了两秒他刻板的脸色挂不住了,尴尬困窘地咳嗽了一声,而后勉力重新找回镇静的态度:大概吧,毕竟你……& U2 T. y1 K1 C; h2 b

阳菜盯着那双镜片背后的眼睛看了一会儿,而后心不在焉地将鬓发挡到了耳后,偏过头望向窗外的春日斜阳,语调轻缓:说实话,你是觉得我很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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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问题显然又是直击中心,长谷川再度语塞,困惑地长久凝视她。他紧抿着唇,指尖停在被咖啡污渍弄脏的袖子上,动作细微地在那块布料上搓揉了一下——他在席间多次重复这个举动。

西服面料吸收了水渍,只残留下不明显的暗印,衬衣白色袖端沾到的零星浅褐斑迹,此时格外扎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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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实话……很美。踌躇和为难堆聚在眉心,长谷川弥秀将身体稍往后倚向了椅背,用餐巾擦拭着自己的手指,按顺序一根根擦过来:我从很久以前就这么想,漂亮得应该在脖子里敲根钉子,挂到美术馆的橱窗里去。

小嶋阳菜狐疑地转回目光,与他对视了一会儿就忍不住笑出来——匪夷所思的赞美。% D2 @# N1 S4 R+ ~& ~; N" @9 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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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如你所言,其实我很紧张。对方老实地坦白,以前所未有的真诚来注视她,接着:但是,我想很久了,如果错过这次,也许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 h; K1 u, u! g9 I) C$ w$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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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旧回到主题上:迷路的公主。

日本人传统的说法,就算撇去佛教辅料,原始的信仰,世界是此世与彼世相扣而成的圆,合为一体,而来往于天地之间的鸟群,合理地融为了崇拜的一部分——神性、抑或神本身。, x! }  ~0 l+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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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鸟是来自彼世的使者。5 A3 @5 S9 R, Y% n9 L

长谷川说从看到她出现在葬礼场上,就不得不感叹那惊人的重合,仿佛少年时期妄想的再次复苏,命运以另类而迷人的姿态降临在了生活之上——好吧好吧,浪漫主义缀色。他承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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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这是后来他才告诉她的。

结果是小嶋阳菜同意和他交往了,但大岛仍旧只是与村松维系着不远不近的暧昧。

经过多日佛事,骨灰正式入葬后,白河有来找过她,致谢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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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方得知她和长谷川的现状一点儿都不惊讶,也没忘了再嘲讽上两句:什么嘛,特意来跟我要的你的号码,怎么想都意图不轨,算是不孬了啊那个混账,不过居然成功了是怎么回事,我还打算看笑话的啊。

更加意外的,白河节子首次在她面亲抖露了学生时代的隐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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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算喜欢过弥秀一段时间的。她自我嫌恶,心不甘情不愿地吐出实情,又瞧她一眼:哦,虽然在你面前这么讲好像不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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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关系,不过看不出来啊。事实上她也的确没什么好介怀的,只是颇惊讶。也许女人对属于自己的男人总会有着占有欲,名义上或实际上同样道理,不必追溯到深层的感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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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得很帅嘛,虽然家里条件不好,看起来又像会有出息的样子。冷着一张微红的脸,白河辩解:而且跟我家关系又近。

小嶋阳菜打量她片刻,戏言道:其实你跟学长很般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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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说了他看不上我的!愤懑不平地哼了一声,对方撇嘴正色:再说了,现在想想是不适合的,他那个人……太傲,我跟他当情人肯定不行啊。女人到了这个年龄,实际地考虑问题很必要,结婚啊生活啊之类,谈一场没结果的恋爱谁还受得起。* D; v5 S% t4 x  e  D( R5 Q0 Z4 B8 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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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她也不无遗憾地感慨:如果和学长在一起的话,说不定也不会落到现在的下场。( M0 N! D& A' e, K2 g5 r  n

与她发生婚外情的男方已于该月正式同妻子离异,以拖延了几年迟到的结果来看,白河勉强是罕有的成功者,至于后续如何,那就不在讨论范围里了。  U/ m! {3 S: @$ U. T. ~7 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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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之前,白河又提起,父亲火化完从炉里推出来,火葬场的工作人员指着残骸额头那个部位,说死者生前为人应该不错,迷信的讲法,品格差的话那块骨头一烧就塌下去了。

——很好地往生了。节子总结,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2 H" ]; x( a2 o6 h3 A2 ?7 z


长谷川弥秀这个人,向来细谨实际,但或多或少又有点诗人气质的理想主义。1 t. E" a) V+ B. @

久高岛出身,长相却并不近似土著当地人。喜欢琉球环岛的海滩和梭子渔船,仰慕着长年出海的父亲,和别的小孩没什么两样。) R/ n! x) U: h' q% l3 b* Z. 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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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里最清晰的:南太平洋的碧海蓝天、德仁港长长的码头、海鸟像巨大风筝。- f* E" }  f4 h. I4 g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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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常常卷起裤腿步行在绵延数公里的内海湾沙滩,赤着脚在沙地里走上很长一段路。靠着沙地是大片大片树林,形成广袤的天然青色屏障。3 c  n) k1 f( ~7 E0 }! 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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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岁父亲死于海难。家里失去男人,等同于经济来源的重创。因此母亲带着他离开故乡,远赴关东投靠娘家亲戚。寄人篱下的屈辱生活延续到十一岁,母亲改嫁到埼玉,然而这不代表屈辱的终止,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 B0 X0 H% o  R' 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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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父经营的桌球房打理不善,或者说那根本就是个一无是处的男人,赔本生意在所难免,并且藉此染上了酗酒恶习,脾气暴躁,不顺意之下母子难逃拳脚相加的命运,家庭关系陷入扭曲的境地。到头来维持生计的重任仍然压回到母亲肩上。* b: y+ v( S: l5 F

悲剧的到来基本很少形单影只,只有幸运才多半孤家寡人。, J9 P$ z9 `, {5 E( H: q+ G8 E

可怜的女人为工作早出晚归,年纪很轻就染上关节病,在潮湿天气里日夜疼痛。长谷川少年时期,还亲眼见过她因为胃痉挛发作大量吐血。而丈夫还恬不知耻、正大光明抢走家里的钱去买醉寻欢。


——我小时候就一直向往父亲在外挣钱,母亲操持家务那种正常的生活。正常的家庭。他强调着那几个词。+ r* q9 |# ~) C# 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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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谷川那样说的时候,眼神——怎样形容,决绝的痛苦和坚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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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至少年的遭遇,倒是让他自小有着不切合年龄、孩子思维习惯的野心,哦不,那应该叫梦想。5 |" u  B- `2 e/ V) b) 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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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为商人。理由也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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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缺钱。关键是没钱。但愿你明白,当时我的确希望不管怎样也好,只要能得到收入一切都无所谓。能让我的母亲去治病……好了不说幸福,起码过上正常的日子,而不是跟着废物一样的垃圾。7 u0 V3 F& ]5 `& i, l& 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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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他单纯地构想着,为了让母亲摆脱困境,认真觉得通过经商,来钱比较容易。但是很快又发现,原则性太强、不懂变通的人实际上干不了这行。况且出身又实在上不了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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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长到了十六岁,在那个偏差值四十二的公立学校里被白河夫人相中——出人意表的绘画天赋。% }4 ^$ W- h" 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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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赋这两个字的含义,就是世界的不公平。凡人竭尽心力都未必得到的东西,而有些人与生俱来,难以望其项背。

于是他也曾满怀信心地寄希望于艺术,你知道,鼓舞人心的例子听在耳朵里总是热情洋溢的。凭家里的境况绝对不要指望,而在白河夫妇的照应下,长谷川得以继续这项代价不菲的爱好……错了,我是说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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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画家——花大量时间培养正确的观察方法、艺术理论、解剖透视和创作、受人赏识、转换为生产力。确实代价高昂,各种意义上。4 n* [" q5 C% @+ e4 D: ~

高二他也充分认识到了所处尴尬的境地。所幸向来拼命用功,课业优异,以高分被医学院录取。母亲欣慰之余也寄予了厚望。8 e- W3 V9 s3 a5 y5 H. S2 `6 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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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直到二十二岁我还满心以为自己在工作以后,至少赚了钱以后作为支撑,也能继续学画画。不如说是侥幸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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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岁,医学院的课程还未结束,几年以来都必须勤工俭学,兼职也仰赖白河夫妇介绍,多方关照。

该年的高中同学聚会上,多数旧时同窗已正式迈上工作岗位,不论前景,起码在眼下他是相形见绌。以长谷川当年寡言、自卑同时孤傲的个性,过去的人缘也算不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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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中学毕业继承了父亲事业,也正处于如鱼得水的状态,得意洋洋地在座席间分发着名片。成人的交际。


——只漏过了我一个。一干人都发到了,只有我特意被跳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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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了别说我不懂,这就是生活。那么多年来我只修得了现实。+ u+ d+ u/ Q/ r) ~: u2 I0 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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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谷川闲暇时间也会在画布上随意涂抹,能模仿教廷风格,很像样的学院派,似乎相当排斥行画。他戏称之为梦想的残渣。; l1 m3 V% Q; `' s  U9 ]

他把理想和梦想分得很清楚:可以预见,并能够按计划切实践行,为现实发展所需要的;得以展望,却欠缺严谨条理性,附属于现实的。很不幸,梦想正属于后者。划分的重要疆界是,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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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嶋阳菜对这类话题是不会生疏的,耳熟能详,可以说少女时期正是由这些词汇堆砌起来的。

随着年龄增长,梦想反而变得越来越小,在世界的浸染里沉淀下来。到时候你甚至有可能不敢再大声叫嚣着愿望,因为现实更认可切合实际的目标,抑或自尊已经容不下不切实际的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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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她也一直记得那个女孩子说过:人选择不了命运吧, 一味抗争也是卑微的表现。想要尊严的话,只能去承受……也不对,享受生命所有的挫折和荣耀。% n# w& _! e5 I$ 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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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犹新,她的神态、表情、目光,每一样都鲜明如当初:我就想演戏,哪怕是最蹩脚最愚蠢的,只要能演戏就可以了。



从餐厅到海浜公园不算远,步行花不了多少时间。迟来的大岛优子约好了在那儿等待。, K$ g2 h& H3 E/ J" }" }6 k;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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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和驹谷仁美并肩走在台场的大街上,寻常工作日,街面上往来行人并不多。人行道旁的绿化带里,低矮的灌木丛修剪平整,有园艺师专职料理。

马路对面,铁栏杆后的乔木生长得异常茂盛,绿荫将影子均匀挥洒在规格划一的铺地砖块上。而隔着它们的另一边,就是沿绕海岸的东京港沙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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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十字路口,三番街那儿的白色建筑物已经离得不远,高大地矗立在阳光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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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今天可能陪不了你太晚哦,家里还有点事。驹谷接了个短信,看完就将手机塞进包里。# }* C! ~, m. ^4 y- ?0 g

啊,讨厌。踩着横道线,小嶋阳菜扫兴地嘟着嘴,露出无比失望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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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了嘛,人家也很想好好陪你的。对方双手合掌向她致歉:不过真的没办法。

路口信号灯在一闪一闪地跳动。几辆私家车从她们面前掠过,带起一阵小型气流。+ O0 O+ E) t% ^8 R- F% W- 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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眯着眼睛,抬手拨了一下额前被吹乱的发梢,阳菜勾起唇角,跟她讨价还价:算了,要忙就去吧。以后赔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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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了知道了。如获大赦,驹谷灿笑着挽她的胳膊:我也挺烦的啊,那么多麻烦。之后让优子陪你不就好了。* H$ J0 [/ G& ^! M2 V% R7 v) H

谁知道她肯呆多久。小嶋阳菜挑起一边纤长的眉,用不甚信任的口吻继续说着气话。7 F2 ^& @3 c( [  B) u+ m9 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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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再怎么样……你就别想那么多了。对方无奈地摇了摇头,望向路对面:今天什么日子啊,她敢丢下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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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压下嘴角,阳菜莫名无话可说。

——啊,绿灯了!


走上步行天桥,很适合眺望的位置,视野辽阔。隔离栏和树丛那一边的浅色海滩近在眼前,码头、离岛还有彩虹桥都能够一览无遗。

白色日影漂在脚下一块块密合的木板上。底下的高大树木,已经将纷繁枝桠伸到了桥身的护栏扶手边,纠缠的绿叶间渗满了淡金色光线,葱茏馥郁。2 ]; \( O+ q& p, l2 ]

海边风很大。

向远处望去,有货轮进出码头,船脊高耸,乳白船身漂浮在了波光粼粼的青蓝色海面上。船员在甲板上跑动的身影在视线里收缩得很小,凝作了移动的黑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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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略微侧着头压住飘舞的长发: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啊?" A  p6 J* w0 @3 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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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咬了一下唇:如果你要结婚了。但是发现自己还喜欢着别人……我是说如果,你会怎么办。: h0 w0 k9 C- `! I"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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驹谷愣了愣,停下脚步,眼神意味深长地瞟过来审视她,又转回去。

——你自己怎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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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不知道。小嶋阳菜笑了笑,继续向前迈开步子。4 Z& u% W8 Q" B5 w6 `" {' j

对方只是歪了下脑袋,没作应答。

驹谷仁美不急不缓地行进在阳菜身侧,刚跨到楼梯最顶上一层时,她扶着护手朝远方伸了伸脖子:那条进港的船是哪国的?猜猜看。

没打算去观察挂在桅杆上的旗帜,阳菜不假思索:日本吧,应该是日本。1 U2 U; S1 l0 ~- _* 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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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不定是美国人的呢,英国也不一定啊。

内港风又大起来了,迎面将长发都吹到了肩后,她垂下眼睛避过携卷在空气里的细小尘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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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目遥望,天际呈现浅蓝色,云絮如流水般在内海上空成堆积聚。船顶上飘着的是日之丸旗,带着一身红白的褶痕,在半空中激烈地翻滚腾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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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果然是日本啊!对方惊奇地赞叹:好厉害。" [/ W& c; s* V/ u* S/ 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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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嶋阳菜也很配合地冲她比出胜利手势,稍显孩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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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着一阶一阶的木质楼梯下去,驹谷走到了她的前面,脚下踩得咚咚作响,突兀地开口,语调却很平淡。, }3 e4 e; d3 ]) ?+ l

——如果是我的话,如果发现还喜欢着别人,那我一定取消婚礼,哪怕一天……就算只剩半天。) L( q7 j# |/ |# L3 V# d$ t. 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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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面上的汽笛声骤然就呜呜地高亢昂扬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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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奥州小道》卷首,松尾芭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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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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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伫立在展望广场的木制平台上。

隔着一大块草坪,对面就是台场的临海沙滩。四月中旬末的仲春,平坦鲜绿的草皮生长得格外茂盛丰厚。" d' Y& @: y$ U( 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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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海水面辽阔,午后,天然光线从云层最高处垂降下来,细雪般四散纷扬着,洒满了青蓝色的东京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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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大岛在沿岸漫步,牵起长过膝盖的裙子,在降落于港口的白鸟间,身形娇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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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业已回暖,但远未有灼热日焰,否则水上风帆到处滑行的光景也很常见。每至夏季,东京湾海岸熙熙攘攘的盛况,总是热闹空前。相比之下,现在则是显得冷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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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潮一波接着一波涌上了沙地,顺着岸线留下一条冗长而狭窄的湿印,冲刷出节奏柔和的哗哗声响。7 j0 W) \* k4 ^# M. G# v3 k7 K& i

依稀可以看清:她稍弯下腰,低垂着修长后颈,在沙滩上投下了一片边缘模糊的淡巧克力色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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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水时而漫过纤瘦苍白的脚踝,拍打在小腿上,激起了一连串晶莹浪屑。

三两游客交错着,有时挡住了她的身影,在视线里来来回回晃动,夹杂着含混不清的喧嚷,此起彼伏,纷乱重叠地从耳畔淌过。1 E; s: [0 V: i7 w. T

阳菜抬起手腕遮住了刺眼的日照,恍惚而眩晕,好像参观着一场画面混沌的老旧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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侧着光的剪影——那个人屈起膝盖,突然用足尖使劲踢了一下水面,于是点点闪烁的亮斑跳跃着四溢,迸溅在海水和空气之间。, R$ O. r9 J% l1 {: C- 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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滩湾上受惊的海鸟就不约而同扇动翅膀,啁哳鸣叫,争先恐后从青白色的水波上方簇拥掠过。1 W2 L2 J# Y5 N/ Y# Z

奋力扑腾卷带着的气流开始凌乱,刹那间蜂拥在她周身交汇上升,盘旋飞扬。7 I  `( A% l. A" n: [

小嶋阳菜不自觉眯起眼睛。5 g* s1 u; E9 O8 ]

频率紧密的骚动,尖锐急促地震颤着蔓延波及。大岛慌忙用手臂护在了额前。! u/ P" ^1 `, l6 @- T" c- m

此时此刻,长而卷的褐发就在阳光和风里舒展开来,海藻一般柔软飘动,花边繁琐的裙摆,一层一层荡漾开涟漪和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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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很蓝,浮满了流水云絮。: O; L7 Z$ f% R4 o; V

再于是至今为止的一切,羽毛,海的气味,还有白昼的颜色,交缠在感官当中,就仿佛刚刚自水里打捞起来。新鲜潮湿的嗅息,触感——温暖轻盈,蜿蜒而悠长,一如漂荡在洋流里的梦境。9 W  E" y& g- o. D) K9 ]( R0 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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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子!

身边的驹谷抢先朝着海滩那儿招呼了一声,嗓音清越,阳菜回过神瞥她一眼,又将目光重新转向远方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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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呼唤,大岛带着一脸错愕回过头,很快又切换成惊喜,咧嘴就绽开了放肆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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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冲这边幅度很大地挥动了一下手臂,一边踩着水面轻快地跳上了干燥的沙地,又弯腰利索地拾起丢在一边的鞋子,起身三步并两步跑过来。整个动作承接得一气呵成。- A9 t1 V- G5 F5 _7 T+ h/ m

——有那么好看吗,都呆了。驹谷拎着包走在沿草坪的小径上,一副不以为意的表情:是不是打算来年再叫她。# o9 ~; j  B0 J, s7 C9 K& \' 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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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菜埋怨又心虚地瞪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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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向沙滩行进时,优子纤细的身影已经越来越接近,裙摆随着步伐上下翻飞着,在日光下宛如展开的次第繁花。

——你这个人啊,就是这样。没有理会她的反应,驹谷向那个逐渐接近的人简单挥了挥手,声音很轻:所以什么都被别人抢在前面。# V$ h# O( f5 Z% x( |2 k! [* x1 g

思维慢了半拍,她无语地张合了一下唇,还没来得及对评价作出任何回应,那个大岛优子就跌跌撞撞地在面前刹住了脚步。# o' k( u5 ^& a) U; c, m' Z; f! i6 g8 p. 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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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口小口喘着气,她爽朗而明快地笑起来,牵动颊边两个深深的酒窝印子。抬起的一双金棕色瞳仁,还是又亮又干净。+ z* d: K  g# l0 \" F

——对不起对不起,等很久了吧。那家伙光脚踏着广场前的沙地,单手提着鞋子,头发有些纷乱,还有一缕黏在唇角。连声道歉的时候笑容仍旧灿烂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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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得很开心?小嶋阳菜笑着站在高出一截的木平台上,对方在眼里就分外矮小了。& M; M' D, ]* M, t) t. k9 S

——是还好啦,就是水有点冷。用空余的手将头发一把捋向了脑门后面,估计心情很不错,优子笑靥灿烂,然后就不合时宜地连打两个喷嚏。' v; I! |; T0 M- O

——啊啊,见鬼。她捂着嘴和鼻子,整张脸都皱起来,八字眉下撇得充满了狼狈相。

这什么天啊,你还真敢往水里跑,啧。上下打量她一个来回,驹谷扯着嘴角露出了不敢苟同的脸色。3 Y9 t& Q* ]9 ?1 B2 P5 z8 D# 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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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动系的哦。微笑着,阳菜借机嘲讽。  a2 P1 k% G# g9 e4 W' P  o

即使吃了闷亏还愉快地弯着眼梢,揉了下鼻端,大岛像是后知后觉地感受到气候状况,抬起袖子挽到胳膊肘的臂膀察看,风一吹,裸露的肌肤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嘶嘶地吸着气赶忙把袖管放下来,连着抱怨了一串好冷好冷。低头之际,眉心那儿溅到的一点水迹就折出透亮微光。. k1 G# [$ B4 J7 j" \; B5 T

——嗯,对了。再度抬脸,大岛优子停下了抚平衣袖褶痕的工作,看着她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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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嶋阳菜不解地歪头,等她的下文。

——抱歉。对方犹豫而为难地支吾着,吞吞吐吐:那个,我礼物还没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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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率先漏出了质疑的声音,驹谷仁美故作惊讶地打趣道:你连这个都忘了啊……还是根本没放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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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这回事,哎真的哟。抓了抓头发,优子急着辩解,慌忙澄清的样子焦躁得很可爱:嗯嗯……因为实在想不到要买什么,所以真的对不起,以后一定会补上的。; E8 a# u1 g& U6 L  F  q

算了,没什么好在意。把她一脸的纠结都收进眼底,阳菜大度地笑着就决定打消那么一点微小单纯的愿望和失望,单纯得又可能有些落寞:早说了无所谓,你看着办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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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你就这么偏袒她。仁美的语气里透出失望:真没劲。9 I$ c* m- X% [/ b

朝她挑起眉,阳菜暗中使了个眼色,对方就撇嘴缄口了。- b) R, J9 M" j" g: c

——原谅我吧!双手合掌继续道歉,大岛优子表情夸张地努力突显出极端诚恳的神色:回去一定会再挑的嘛。

——好了好了不用搞得那么严重。只好摆了摆手示意稍安勿躁,小嶋阳菜垂下的目光刚好落在她的额上,停顿一下就嘱咐道:你过来点。, v# z( ^6 H) W1 b& R% A8 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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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什么?无辜地眨巴两下眼睛,满脸稚气的年轻女人,在她的手伸过去时下意识缩了缩。

——真啰嗦。弯下腰,她小声地抱怨。$ {5 U; j6 V2 C- q! h6 I% f, W

对方睁着一双猫一般琥珀色的大眼睛,疑惑却安分地等待她下一步动作。阳光照射下,皮肤显得很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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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尖从她浅色的眉端轻揩过,优子反射性地阖了一下眼睑,长睫微颤,但没有躲开。擦去了那儿挂着的水滴,小嶋阳菜避过她直勾勾的目光,手指滑下去勾开贴在她脸侧的一绺细发,很快就默默直起身,再次拉开了那段高度落差。( {% s8 H* I0 n2 K+ ^

薄唇上扬起笑容,大岛眼神温和地致以无声谢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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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线淡淡扫过她线条分明的肩颈间,她语气平静:把外套扣好吧,着凉就是你活该。  |6 k6 S# Z) o

优子耸肩吐了吐舌头,这举动与临近三十岁的年龄一点都不相符,煞是可爱。她顺从地乖乖照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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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腿就不好,这时候下水等着旧病复发吧我看。她用着先前的口吻,作着仿若无心的关照。  Q( @& Z) F$ e. @

一旁的好友仁美终于显出难以忍受的神色,啼笑皆非地指控:真看不下去真看不下去,不要再逼我吐槽了,你还真当自己是她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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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天色已渗出了薄暮的些微霞光,还流连在台场的海滨。

远远望去,临海的建筑群上笼罩了一层浓厚橙金色,高高的楼顶参差起伏着,错落陈列于环绕内港的陆地上,宛如依次排展着一个浩大的拥抱,垄断了漫漫水色天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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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心的景象被圈隔在这之外。

头顶,目所能及的湛蓝当中,夕阳浸透在层层铺卷的明亮波云里,光线雾霭般柔和散漫。傍晚,海鸟开始归巢,陆陆续续掠过天际上方,化作眼不能见的微小黑点,消失在重叠的云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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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嶋阳菜踩着一地的夕照,耳边就是拍岸浪涛,混杂着海风低吟,有一阵没一阵地发出沙哑碎响。

大岛优子的婚礼定在夏天。

日期呢?她头也不抬地看着随落步而漫上脚背的细沙,随口问着,又补上一句:好来参加啊。; x( {$ v3 V' 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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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起细长的手指整理被吹乱的鬓发,优子轻笑了一声,缓行在坑洼松软的沙地上,几步距离之外,背影单薄地暴露于黄昏的暮色之下:具体日期,眼下没决定呢,还要看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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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没诚意?驹谷仁美突然冒出反问,句尾夹着算不上友好、短促的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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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菜斜眼瞟她,但好友我行我素地根本没搭理,唇角上翘,然而宁静的侧脸上几乎就看不出任何笑意。4 b+ g2 G7 K+ l7 l# _8 q3 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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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前面的大岛停了停,转过头来宽容随和地一笑了之,自动过滤了出言不逊的失礼冒犯,继而面向港口的水域,两手交握在身后,自发地打着圆场:唔,这个嘛,还是慎重考虑好了,毕竟婚姻登记都没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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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嶋阳菜五味陈杂,不过那些涌上来的复杂情绪在露形于色之前就平复下去了。下定决心似的眨了眨眼睛,她走到了大岛身边,足下的沙子被踏得嘶嘶作响。2 L' h% X& i' A4 }! S7 Q) Z' h5 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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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型汽船还在水上划开着一道道白色波痕,而不远的码头上,游客正从停泊的梭子汽艇里出来,一一登上了钢板台面,穿过铁皮棚顶之下。隐约看得见队伍中,有人胳膊上还搭着脱下的外套。

——到时候会把小麻里还有敦子小南她们都叫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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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视着水光闪烁的海面,云彩花霞的倒影漂动在流淌的蓝色曲线之中。她的语气和表情都是轻松的,自顾自地说下去:反正你一向喜欢热闹,人多一点应该不错。大家都认识这么多年了,所以,会很高兴的。) |3 x1 B0 e" N3 b+ 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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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受到大岛侧过来的视线,她停下来看过去。短暂的四目交汇,对方呵呵笑着,歪头摸了摸下巴:人多一点……说真的我也不想弄得多隆重,简单过去就好。不过她们是一定会叫的啦。4 Z3 A1 _: x. M- [. ~$ L$ a

简单地过去?( }5 w$ g& c8 |6 L

仁美的声音插上来,她扯开的笑容多少有那么点空洞,踱过来几步,虽然不急不缓,却意外显得带刺。  I! C$ e8 i) s

接下来——对于接下来,小嶋阳菜出色的直觉已经在心底里铿锵响起预警。总有不祥的预感,并且避无可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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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站定了就别过脸望向内港,裙摆轻飘飘地拂动在腿上,面容被飞扬的发丝遮蔽得若隐若现,语调飘忽却吐字清晰犀利,似笑非笑:你以前不是一口一个公主爱妻,恨不得全世界都听到吗,哪有这么低调啊。现在要结婚,反倒不想让人知道了。8 c# f: Q7 d$ I* _  K& S

——为什么啊……不是要结婚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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讶异之余,小嶋阳菜已经顾不得百感交集,偷偷拉她的衣角,对方一闪身就挣开了,姿势僵硬地保持着双臂叉在胸前的动作,腰杆绷得笔直。6 u5 U+ w, ?2 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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抽动了一下嘴角,优子勉力维持着笑容,没有作出应答。) h" T1 y& }* `( y9 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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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有带伞吗?大岛优子岔开了话题,声音略带嘶哑。她清了清嗓子。0 M& s% C3 K: f1 f8 \  v" s4 l

——怎么,会下雨?阳菜神不在焉。, H- Y8 R4 Y& L

哎,虽然没看天气预报……抬眼望向海上繁花状的云絮,优子昂着下巴自言自语:但是感觉不对。% M4 k5 ^0 X  r! c# u9 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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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着咸味的风扑面而来,衣料被吹得紧贴在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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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低垂的暮色所覆盖,东京港的环抱里,彩虹桥横跨在宽阔的水面之上。正值交通高峰期,密密麻麻的车流匆忙而络绎不绝地川行,在高耸的吊架之下,接成了长长的队列,往来穿梭。0 W* s( t9 m/ ~( n) B

——我受伤的膝盖有点酸啊。她重重叹了一口气:好像要变天了呢。

晚餐时喝了不少酒。当然,只限大岛和驹谷。

前半段进行得很不痛快,即使大岛优子极力在尝试缓和气氛,即便小嶋阳菜也打算努力配合。直到两个人都喝多了,尴尬的情势才得以缓解。驹谷仁美很不客气地给桌对面的大岛倒酒,不顾阳菜明示或暗示的制止,而对方也接受得相当爽快,好像之前发生的冲突已然不复存在,消失殆尽。

中途优子去了洗手间。

小嶋阳菜看着旁边好友兀然阴郁下来的脸色,无可奈何,只能困扰地拿筷子戳着烤架网格上的食物。基本没碰过酒精饮料,因而格外清醒。/ J- |2 r  K  [, k5 x: t( o

——小仁今天怎么了?她故作轻松,实际上还是心知肚明的,关于好友一反常态的尖锐和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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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怎么了。对方托着脸颊,视线横过来。4 A% i$ e6 ]; C' o: n' k1 ~0 h/ a

——不像平常的样子嘛,之前就不对劲。突然话那么多果然是醉了。她笑着,从友人手里取过了酒瓶搁在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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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情苦恼地抚了一把额头,驹谷明显是酒过三巡,脸上泛着红,质问的口气:我说啊,你干嘛老护着她。

怔了怔,她反应过来就窘迫无比,勉强挤出笑颜:说什么呢,你不是要早点回家吗,家里有事?/ M. w" U+ T2 M  ?/ n% v% 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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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找她茬怎么了,难不成你还打算跟我翻脸。对方显然很不买账,筷子的尾端拄在桌面上跺击了两下,瞪着醉后微充血的眼睛,压低了嗓音咄咄逼人:她都要结婚的人了,是结婚你搞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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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友语音未落,几乎就能感觉到胸腔里的酸意翻腾,于是小嶋阳菜吞咽着把各种情绪强压下去。手中的筷子横置下来,身体与餐桌拉开了一段距离,她盯着优子位置上空空见底的杯子一言不发。

——我说你到底要……8 n. F5 c) H( \" t. ~( M8 `

——没必要这样。都是大人了,做什么有分寸,她有自己的打算。再说不管怎样优子也是我的朋友。阳菜烦躁地皱眉闭上眼睛,尽量心平气和。) c' ~& Z5 ^: P- @) T

烤肉在炉上嗞嗞作响,升腾出一团朦胧的白烟,温热的气味弥漫在鼻端。黄色灯光洒在视野范围里,让人焦灼而疲倦。

——我管她什么难处,都这时候了,出口气不行啊。你憋着不说别当我不知道。总之,我只知道你在这儿一个劲替她说话,她算什么拍拍屁股就走人,说结婚就结婚,说走就走。这么多年就当开玩笑一样,有没有想过好好跟你谈谈,有没有想过给你留点余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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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语速的增快以及语无伦次,仁美逐渐激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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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人到底还有没有良心,你还护着她! + y* l+ e% K* S9 F# A$ a! x

小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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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向来温和的好友,怒气爆发的全程一览无余,很像是一次快速而短暂的冲坡,此刻戛然而止。5 U" u+ m# X! A6 {

阳菜抚了下刘海,给自己续上茶。举着杯子靠近唇边,然而终究没能抿下去,她从面前的熏烟缭绕中移转目光,在气势汹汹的注视下,感觉自己快要被灼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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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视右边的好友:如果你愿意明白的话,仁美。只是朋友之间,谈不上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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讽刺的是,一字一句更近似说给自己听,小嶋阳菜很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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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杯就端正摆在桌子上,茗烟向着吊灯光源飘散。5 g/ ~* \4 M$ G. A

面色发红的好友长久凝视着她,就像她正在辜负她,最后无比失望地一挥手,泄气地仰靠在椅子里,陷入暂时沉默。+ h+ P9 m+ A4 `* j, C- 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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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怪我多管闲事。就因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她别过头。$ Y, @% ~$ _  T6 M  c


不久大岛优子回来,先是若有所思地打量她们两个,显然,凭她的聪明敏感,轻易能对气氛之诡异有所体察。而后一瞬间恍然惊觉,措手不及地料理烤架:你们怎么把东西烤焦了!) B$ _' Z! u/ H" j% h" q+ J

在她整理残局的当口,本来坐着一动不动的驹谷翻了翻眼珠,绰了包就从座位上弹起来,麻利地披上外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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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顾其余两人抬起的视线,她低头掸了掸上衣侧摆:家里催得急,我要回去了。; |* S6 `) W" h2 v1 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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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大岛问,手里还捏着副筷子。6 p- {& ~7 T. a* R7 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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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先走。敷衍地点点头,驹谷仁美意味深长再看了小嶋阳菜一眼,不待挽留或道别:你们慢吃。9 v& O. S+ M9 I3 ?/ b) j1 I. K8 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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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她把大岛优子弄上出租车,已经接近深夜十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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驹谷仁美离席后,那个人绝口不问原由,仅仅若无其事地打算把这顿饭吃完。装得若无其事而已。2 B( J8 v  n1 W" c7 p

或许临场发挥得蹩脚了点儿,她引以为傲的演技不幸失效了,至少看在相识多年的小嶋阳菜眼里就是破绽百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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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容,背影,哪怕睡觉的姿势都是再熟悉不过的,也满心坚信不曾忘却。阳菜最有自信的莫过于此,虽然并不值得夸耀。

黑发,成年后通常染成栗色;眼睛是浅褐色的,像焦糖朗姆酒,背着光则不是;薄嘴唇,咧嘴的时候会露着一大排白牙,夸张但耀眼,有一对可爱的八重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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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情绪变化而跃动的两撇眉毛很有趣,另外兴奋起来整个人略显轻浮,哦,还有那假笑——固执虚弱地强撑着唇角上扬,恰如此时,假笑。

隔着模糊雾气,她注视她接连不断,流畅地在杯子里注满清亮的酒精溶液,喝得比之前更多,却发现自己竟是前所未有的平静。仿佛无色玻璃的透明界线,留在这一边默默观览,而那一边的画面也在流转切换着。并不同步的时空,如此不真切,结果始终是无法真正参与进去的。# D3 ~7 P6 Q2 A$ 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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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去,归来,靠近,走远,重复着这样似曾相识的模式,不懈坚持,十年漫长的时光在生命里爬过荒凉的单线轨迹,似乎为了某个目的,又似乎不是。' f$ C7 _+ O  U9 K3 V0 w

然后呢?6 x0 s) }- Z" m  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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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一朝春风又起,轻而易举吹开了回忆里满天的浩渺沙尘,于是迷茫懵懂的年少岁月也终于要迈向终点,于是包容着天地万物的庞大世界,就要浩浩然展开全新的面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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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理论上不就应该海阔天蓝了吗,开什么玩笑啊这剧本。# R) x5 U" o. o6 h3 U5 D


人生绕了一个又一个圈,之后再一次,再一次站回原点。有生之年终不能幸免,狭路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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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和现在,和将来,那些若隐若现的面目开始相互交叠起来,认真的和戏谑的,青涩纯白的和成熟妖娆的,或许还有未知的……年华的碎片,还原在了思念涉足的地方,完完整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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顽劣的,孩子气的,心爱。' s7 F" _3 V9 X# S* I  k% 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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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以别喝了。1 X% ]7 i' B# Q0 ?

啊……几点?

很晚,所以要跟我回去了哦。! e% B, u6 Y% k0 u

唉……真的啊。" k1 @& T: B" X/ `! F

——真的。她用纸巾擦拭翻倒在她袖子上的清酒:再喝你就连家门都找不到了。( q/ ^$ y; L) @" @; w& a' @- X! 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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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方稚拙地揉了揉眼睛,目光迷蒙,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y$ o3 {6 J: 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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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里泛着透亮水光,她纯真到简直无邪地扑哧一声:那就去你家睡。0 v* a) ?: X+ `, B  l* 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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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狡猾啊。小嶋阳菜笑了起来。' X7 \- n2 J' n. 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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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公寓一开门,刚按亮灯就看到家里的猫乖巧地蹲坐在玄关正中央,仰着一双黄莹莹的眼睛,期待而温顺地望她,还慢悠悠扭动了一下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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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哦,回来晚了。扶抱着脚步蹒跚、胡言乱语的大岛优子,阳菜吃力地朝它笑笑,顺便将那个快要滑下去的人往上托了托。2 W, _0 V2 ?* W+ g( d

踢掉鞋子踩上木地板,她支撑着小巧但瘫软的优子走向屋内,猫咪就蹭蹭蹭一路小跑着跟随在腿边,高高竖着那条毛茸茸的长尾巴。0 [  w4 |, j) Z

把大岛优子稳妥安置在沙发上,她才终于能松口气,一天下来的倦意在此时彻底来势汹涌地攻占了身体。' x, Z; C( f) P6 N6 i+ `

大岛不会在这里过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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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的出租车上,都快到家了,她未婚夫来了通电话,那个人醉醺醺地在衣袋里摸索了半天才掏出手机来,当着小嶋阳菜的面接起来。坐在一旁其实也根本听不清听筒里传出什么,吱吱喳喳很嘈杂,只知道大岛优子歪歪斜斜倚在窗边,嗯嗯啊啊胡乱答应了一阵,拖腔拖调。; a& a7 ?5 f! e8 z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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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那超常精准的直觉又再度本能地让心脏发紧。

果然,对方挂了电话,醉眼惺忪地朝她转过来,艰难地撑着眼皮:抱歉啊,他要接我回去,说好了住下来……我……还,还麻烦你到现在。% S- s6 z- q! P- @$ }% 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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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啊,让他到我家那儿来接吧,大半夜不能把你丢在路边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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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真的,这种白白忙活,辛苦为他人做嫁衣的差事,实在过分到近乎残酷,把情敌大大方方引到家里又是哪一出戏。而她小嶋阳菜对一个神志不清的人生着闷气,也许才是最可悲的。/ M& _# J! S* [* {- \! H; 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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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而言之,她血本无归。

将温水送到那个人嘴边,喂着她一点一点喝下去,十足像照顾一个孩子——对方也确实成了不懂事的小孩,行为和表情都幼稚得与年龄相去甚远,小嶋阳菜倒是彻底平复了一切紊乱,大约连委屈或者哀怨都懒得再去想。7 U# Q% c8 G$ Y* h# h2 j* E9 i

最终停止了傻笑和胡闹,好歹安静下来的大岛,弯着背窝在沙发里,呼吸紊乱,只化了淡妆的脸庞上一副可爱的苦相,睫毛还在时不时轻颤着。双手交叠于腹上,她又打开双眼。

——好点了?& L/ t" }' M2 J4 m, O$ T

代替语言的是对方微微颔首的动作,看起来还是很昏沉难受。1 P2 c2 p$ s7 _1 U9 h. J

那你再休息一会儿。随手把水杯搁上茶几,她起身要离开沙发:等下他就会来的。) K# ]2 ~5 I/ b. t% v

——谢谢。优子向着房间里的空气嚅嗫低语,抬起手臂遮住大概不想睁开的眼睛。

就在等待优子未婚夫到来期间,小嶋阳菜往碗里倒着小沙丁鱼干,接到了今天之内长谷川弥秀的第二条简讯。脚旁的小猫着急地围着食盆团团转,脑袋一个劲在她的腿上磨蹭,乱叫着翘直了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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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谷川弥秀是一座冰山,但也藏着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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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长谷川的分手,实际上是她一开始就可以预见的。事实也证明女人的直觉有时明智到可怕,那么最不明智的,可能就是作出的决定。% |% O6 `2 c, o" o8 u  n) Y9 O

某种程度上那是个条件不错的男人,高收入的工作,体面而干练,不沾染烟酒,另外,也能算才华横溢。工作上,极度敬业负责,一丝不苟。留宿在他家,小嶋阳菜偶尔也会被凌晨两三点的电话吵醒,接着枕边人就一句抱怨都没有地从床上爬起来,迅速整装赶赴医院参与紧急抢救手术。- Y4 }# b. n  r( Z4 P. 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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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诸多分歧,不能合拍的思维方式和观念,只能让矛盾不断激化升级,直至以全面崩塌告终。! }# e6 s# R" w' D! t( W' b

长谷川曾多次明确地提到并不喜欢她的工作,旁敲侧击的意思是:你应该顺从和放弃。很自然会遭到拒绝。为此他几度异常焦躁不耐烦地反复阐述,心目中正常完美的家庭理念,以及自己对完美女性的定位。7 y; m6 a! ^$ G3 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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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小嶋阳菜远未考虑到婚姻层面,抑或一直避免,不过这一点她没有告诉他。: r( O; d8 Q0 s. t+ R

——我想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如是简洁答复。4 o& T% z9 ^% _' [9 m% N# a% K

拨转着手指上的银戒,他坐在书桌前,椅背上搭着熨烫笔挺的西装外套,对于她的冥顽不灵明显十分苦恼窝火,但脸色依旧是克制冷静的,慢条斯理地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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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我说,我认为你必须再认真考虑我的建议。没有男人会喜欢自己的妻子总在外边抛头露面,这很不合适。家庭安定,得分工合理。他将腿上打开的书本往后翻了一页,又翻回来:男人有责任用事业支持它,女人则不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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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谷川目光深远地看了她一眼,动作从容地扶眼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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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时候起,我就希望让我的母亲能毫无忧虑地呆在家里,什么都不用担心。他啪的一声,斯文地合上了厚重的硬板封面书籍:只是没有机会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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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幼时丧父,他在几年前就已经失去母亲。

不过很可惜,阳菜的态度强硬起来从不输人。

意见不合总是带来不愉快,好在她不是个暴躁的女人,乐于避免无谓的口舌之争,好在长谷川还想要他的绅士风度,否则热烈的争吵一定司空见惯,当然纷争还是以另一种相对平和的方式,不遗余力地进行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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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了,不出意外的话,惯例会以那个男人失望的告白作为收尾——我以为你跟别的女人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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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早就习以为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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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一次算得上真正意义的动怒,是在他继父跑来东京借钱的时候。也就是传说中不务正业,对妻子施以暴行,为他少年时期留下一笔浓重阴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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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谷川的高级公寓环境很好,三楼,面积宽广。! z* ]* \# D) D, b2 v5 `# s9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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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于实践业余爱好的——他这么说,画室位于靠右手边最后一间房,有时在距离仍远的玄关上,空气里就弥漫着颜料与松节油的味道。

面向小区公园,开着一大排窗户,因而透光效果十分良好,夏季窗外的常青藤枝叶会蔓延进来。四周靠墙固定的一转架子上摆满了白色石膏塑像,墙角列着画架,以及工具箱。棕红色地板擦得干净发亮,打了蜡一般。" h0 W, x. d9 v. v  h

作画的时候,长谷川通常穿白色医用大褂防污,从来不会在洗笔后,把湿润的颜料点子甩在地面上。

继父来的那天,他刚好休假。3 a* E9 I, e6 Y" H* ~! k$ T

那个中年人在继子面前表现得相当谄媚卑微,唯唯诺诺提出请求。常年酗酒的缘故,看起来尤其苍老衰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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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合之前的经历来看,长谷川态度之爽快,是出人意料的。丝毫不质疑他的理由真伪性,面无表情地答应下来。生怕手上染到污秽般,他用两指夹着装了钱的信封袋子尾端——指尖上残留了点白色油画颜料,抵到了他鼻子底下。对方立刻收下了,连声道谢。. F2 t* S! o! s! C/ d6 {

阳菜也是在场的。他抬起脸的刹那与她视线相接,遍布褶皱的黝黑皮肤中间,深嵌着两只浑浊的小眼睛,极其迟钝地眨了眨。

诡谪奇妙的一次会面。对方拿到钱就离开了,长谷川既没留他用餐,也没向名义上的父亲介绍女友——起码从客套周全的角度上来看,有必要。

弥秀的解释很简单,先不管钱被拿去做什么用,赡养是义务,当做接济也无所谓,钱的话,给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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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很好吗。唇边浮现轻蔑笑影,他修长漂亮的手执起笔,继续在画布上仔细涂抹,眯起了狭长的双眼:反正一个没有事业的男人,也跟废物差不多。3 m) {" ~+ U8 n2 M  w& 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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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谷川的继父如今是无业游民,沾着亡妻的光得到基本赡养,连从前的无赖气也只敢缩着了。据弥秀所言,那个人年轻的时候还玩过摇滚,煞有介事地跟人搞乐队,接着一败涂地,无论做什么都是心血来潮,拿不出效益和成绩。8 X( t( Q& h0 U" R5 n

——世界和社会哪有那么简单。他偏着头,侧脸上露出不满意的神色打量着画布,又拿起刮刀贴上去,这样平淡总结:只挑喜欢的事情做,就是这个下场了。  Y: n# A# R4 t( I!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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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导火线。

小嶋阳菜能明白他话语里拐弯抹角的讽刺意味。但是让情绪骤然上升到具象化的愤怒,却是当下在脑海里一闪而逝的另一个身影。

——说什么风凉话。她几乎就是沉声脱口而出,蹙起眉狠狠瞪过去:别人的努力和梦想算什么,你可以随随便便否定?少在那儿自以为是了。( `+ A% L# `$ L4 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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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谷川的表情和动作都停滞了几秒,对她从未有过的攻击性显然是吃惊的。不过他很快恢复了沉着冷静的姿态,把绘笔插入了双层清洗罐的隔离板孔洞里,不紧不慢地用罐口弹簧夹固定住了笔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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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想?你是跟我谈梦想……他用毛巾擦手,也是一根根手指地依次擦过来,喉结滚动。) y, a4 ~" }2 H- S/ j  S$ g

湖蓝色天鹅绒窗帘的开口,涌进了夏日正午的白灼日光,一束一束里游弋着细小至人眼不能分辨的尘埃,在他的面容上印下了一大片明晃晃的灿亮薄痕,以及阴影,沿着脸的线条分布得界限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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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我知道的,幼稚对吧。阳菜直视他,丝毫不示弱:不现实是吧?1 Q. Y3 E: d* m( _3 w  k

房间里的沉默好像胶着凝固了,混合着颜料和松节油的气味,横冲直撞地闯入了肺腔。1 u% }2 a& {4 d- A4 v3 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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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了扶眼镜,长谷川从椅子上站起身,取过旁边桌上的纸杯,倒上热水,缓步之下就走到了窗户边。! g! o4 {# ?) Q

背对着她,他的脸一直朝向窗外。

——你觉得所有人都跟你一样?小嶋阳菜好像从来没有那么生气过,死死盯着他的背后,不打算作出任何退让。2 A. Y% \2 z+ o- S& n% ]8 f7 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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嘲讽意味十足地歪着头,她言辞犀利,紧逼不舍:有多不现实用不着你来提醒,先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就算你很明智很聪明真会看事态,很了不起吗?连放手做喜欢的事都不敢……那也是纯粹的失败者而已。没资格说那些蠢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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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少。她顿了顿,压下声线里的颤抖:有些人跟你不一样,一点都不可怜。, ~4 [; }7 b3 g# y) \) `6 N2 v5 w% 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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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可能人类多半都是梦想的失败者,我们懦弱,虚伪,瞻前顾后,总在意别人怎么看。最好的情况下,也很难臻于完美。 世态炎凉和人情冷暖,总是人心脆弱的最好借口。" m3 V2 K, x3 |* f0 D' 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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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从很久以前开始,一直也是知道的。

她吃了很多苦,受很多挫折——那个人,小嶋阳菜放在心里的那个人,背负比别人更多的压力和委屈,不公正的待遇也好,蔑视和耻笑也好,哪怕被不屑一顾,她都没有放弃,从来没有被压弯过背脊。" j. D0 X& R4 J( s1 p

她很美,活得很努力,很坚强,有自己的坚持和骄傲。9 H8 Z7 k: y8 w* S, T1 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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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次爬起来,笑容灿烂如日光下蓬勃盛放的白色花朵。从来都不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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铝合金窗被用力唰地拉开了,尖利的金属摩擦声在耳膜上划过。; i1 Q1 w5 S  N& g! [$ 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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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完了?对方冷声问道,展开的手臂停在窗框上,青色的血管从皮肤下凸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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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嶋阳菜抿紧唇。' ^- u) O9 X" N7 o/ q" D3 T

他的背影高大生硬,仿佛镶在了窗前。将手收回白大褂的衣服兜里,一手握着被捏变形的纸杯,即便强烈抑制,肘部也在止不住地发颤。溢流出来的热水滴滴答答摔落到了地上,袅袅上升的半透明蒸气,消散在强烈的光照下。

——呵呵,我以为……8 }( o* L! ?6 }; ?4 V,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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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别的女人不一样?她抢声反问。长谷川目光愤恨地转过头。7 t! D* O" j5 w8 I9 d


——可女人有时候就是为了一个梦而活着。8 }4 X1 }% F% f/ f/ q* 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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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大岛优子,那个连生气时都挂念着的大岛,从和长谷川第一次见面开始,阳菜就知道她不喜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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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双浅褐色眼睛里清晰透露着戒备——鉴于优子善于周旋交际的个性这已经是出格的失态,还有别的什么,她不敢去想。

直到她去青森以前,这个阶段早就跟先前暧昧的对象村松没了牵扯,还跟阳菜提过:他跟你不合适。( V% n2 O4 O! p;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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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这么说不太好……优子迟疑着,低头看自己的指尖:可是,有些话还是不得不说,阳菜可以找更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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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了。她明知故问,轻笑。心里其实有些不切实际的期待,在认知里是十分可笑的,所以紧接着就被否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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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他接触不多,不过感觉上,没那么好相处。对方踌躇再三才发表见解,习惯性在思考的时候拨弄鬓发:感觉上,不是你会喜欢的类型啊……很危险。$ V% X9 u6 u; d& A& 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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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喜欢什么类型?: |: M# J& n( o0 v$ K, f& Z- Q0 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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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嶋阳菜不发一语地凝视她,少许发丝柔软轻盈地垂在脸侧。店里的冷气打得较低,温度偏凉。出风口离她们很近,在流动的空气抚弄下,碎发于她的颊畔微微晃动。3 O6 I8 Q) t7 B- R% f; e5 Q- 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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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我不知道。讪笑着,大岛优子一副真的很困扰无助的摸样。0 Y* a# z  P( ^4 T3 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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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着吸管的一端,她轻垂睫毛。橙色的液面躺在杯子里,毫无动静和波澜。小嶋阳菜不得不为自己那点侥幸心理感到由衷厌恶。* d; m& g' u% j: x

——你不是一直希望我嫁出去的吗,现在又改主意了?

她不断在给她出难题,毋庸置疑。目瞪口呆,大岛的确表现得如此。/ v3 B7 V/ G- L, ]

她借着咳嗽调整情绪,重新换上认真的神情,总有种令人不能抗拒的威势:那不一样。菅原先生是个很好的人,不过长谷川真的不适合你。* Z9 o, M& E9 R& Y. R  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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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勾起一抹笑,挑衅意味就陡然浓郁了:你觉得谁适合我?

作为朋友,我是说——她眉心紧蹙,干巴巴地说着实话:无论怎样,我都想你过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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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得真简单啊。慵懒困倦地偏过头,她用手支着下巴。1 _" |3 t" q& c$ Y+ _9 s

手指稍稍撑大百叶窗帘的缝隙。冷饮店的无色玻璃之外,绿化带里,香樟的枝叶生长繁茂,浓荫覆盖,但仍旧未能遮蔽住视野。# d3 e- a) v- R; U6 Y* R0 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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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里,现在的位置,可以轻松将道路上的景象尽览于眼底。夏末的中午,东京街头艳阳高照,周围的一切都曝晒在明亮的热炎里。6 r% D6 B) V8 c0 P, M7 U

不时有轻装简着的行人自窗外的步行道上晃过。

——阳菜条件那么好,漂亮又聪明,一定有大把男人等着追的。百叶帘筛出一条条有序并列的光影,印在她的身上,大岛优子局促微笑,难得口拙:如果我是男人绝对会拜倒在裙下的……我说真的,所以当然要仔细挑,有权利也应该得到最好的,全世界最好的人才配得上你。3 r$ e( |" s1 g2 i9 [

这毫无疑问,在各种层面上激怒她。+ N0 Y! S: |/ W4 K" s


——和别的女人都不一样是吗?她抬起一张苍白的脸,逼视。5 {/ e5 ], n4 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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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方彻底被慑住了,咬住了嘴唇。' x& q" n% x. b- l2 {

——我真搞不懂你们都怎么想的。小嶋阳菜笑容可掬,轻佻地把鬓边垂下的长发,慢慢缠绕到指尖上,加快语速继续说下去:很完美?又温柔又漂亮又聪明对不对,还有什么,尽管说吧,公主还是女神?这么多年我听得已经不少了,谢谢,真的谢谢。4 t; B- e$ t. ]2 Z! U- }" U. z  V2 c* T

——好在我还有自知之明,只是普通人而已,普通人。她强调着那个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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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通的女人,会有痛苦,会有期待,当然,也可能为了一个梦而活着。# V! v2 V) `( l4 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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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是……扶了一会儿额头,大岛优子艰难地闭上眼又睁开:希望你幸福而已。

窗外的蝉声在燥热的风里飘落下来,一片一片碎满了日影光屑。+ t$ h+ ?+ U3 @2 K3 Z4 F

——所以你能做什么呢……她不再看她,将吸管从玻璃杯中徐徐抽出来,管口残余的饮料淌到了桌面上。人一旦能学会自嘲,就会活得轻松许多。- {% Q5 i/ d4 i2 p)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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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小优你会保护我吗……还是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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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也毫无疑问的,朋友之间,谈不上责任。

答复绝对只有石沉大海的命运,一切照旧平和地解决,不久大岛就去了北国,她也平和地在车站上为她送别,相安无事,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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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年冬季,小嶋阳菜正式和长谷川一拍两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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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7 m  Q$ C2 q% X8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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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时间的僵持,阳菜打心底很愿意遗忘这回事。逃避是人类最愉快的行为之一,不过解决不了问题,值得扼腕长叹。

她有空回埼玉的日子,接到了长谷川的邀请。阳菜有自信认为对方是想要央求和解。7 i; b+ A  \# R# r! k/ a& v

抱着长话短说,一次性根除麻烦的决心,她打定主意赴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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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是弟弟小嶋辽送的。他刚好打算开家里的车子去接女友莲见初江,大学三年级的女孩子,比阿辽小了两岁。" o; `; W- `3 S4 w# R& s

——正好带你一程吧。他摇下车窗:反正顺路。

见面的地点离家不远,是她定的,就在西遊馬。4 ^5 r7 O/ O7 W+ `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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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谷川弥秀的确有意要放下他那高傲自负的态度,要知道他一贯是不太会哄人,也不能拉下脸道歉,总的来讲,对一个自尊心极强的人来说,这大约也是退到了底线。


——无论我说过什么,我还是把你看得很重要,非常。# D! W4 L  q, h  }* W


天气不太好,多云转阴,云团占领了地平线的上空,灰白棉絮般成堆囤聚。" {: K$ i7 v0 Z8 y- @/ N8 t' y9 K% 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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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站在竖切进平原的一段高垄之上,身后就是与之相连的防波长堤,构成直角。. P# D5 O3 W0 U. y

以此为分水岭,公园在右手边底下,而被人为分解得整齐划一的水稻田,大面积铺展在了左侧。所有的稻子都被收割干净,田横上还杂乱丢弃着一绺一绺干枯秸秆,土地表面只留下了广袤平旷的棕黄色短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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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里,是一片开阔无垠的荒芜。5 B: U* q4 s2 h/ a! i  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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驻足荒川河原,小嶋阳菜有些久违的陌生和亲切,感觉很复杂。旷野的风吹起她的长发,吹得它们齐齐向背后纠葛。! p( Z. W) m6 _" t" `" j

进入西遊馬公园驻车场,男友的车子已经在里面。她是和小嶋辽一起步行攀上了防波堤,长谷川久候多时。他说了很多,先发制人。

考虑到目的性,久耗本不在期望之中,小嶋阳菜才执意把地点选在家附近,以便简洁明了地处理掉难题,省却许多不必要的麻烦。然而无法直截了当突入重点的形势,却是不曾料到的。室外的气温,让她对决策稍有悔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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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男人并非能言善辩,所以紧紧围绕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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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很美,就像起初说过的,极为迷人;你一直与众不同,不,别管我之前怎么说了,这一个观点从来没撤销;阳菜你能有自己的喜好和选择,互相尊重,倘若我的让步向来不够诚意……那在此之后将构不成问题;众所周知,错误可以纠正,但失败只令人不能甘心。2 c2 g8 V2 D* f! @

小嶋阳菜余光散漫。

隔着一亩地的距离,前田樋管近在身边,作为农业用水工事,寒冷的季节里处于休憩状态。居高临下,看得见弟弟踩在导水道边,嘴角咬着烟,双手吊儿郎当地插在裤子口袋里,正不耐烦地用鞋尖把细小石砾踢进沟渠中。6 H- K+ v. S1 N& C- N& D5 J$ ~- d

在他身后,引流装置的水泥高台矗立于堤坡下的从草间,两道闸门都低低降落。窄而长的灌溉渠自其下延伸出去,潜伏在干涸稻田之中,水很清澈,笔直地通向荒川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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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辽和原先预计的不一样,中途计划有变,他决定等待姐姐的面谈完毕。时间绰绰有余,不会妨碍行程。小嶋辽对那个男人素来没好感,阳菜也很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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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方,河道在草野的那一边,平稳穿流在丰茂的水边植物之间,呈现出暗沉的翡翠色。


——考虑清楚不迟,你再给我答复。面前的男人推了推眼镜,面色严谨、慎重:作为如今唯一的愿望,我还是……1 ?- S7 V: m) @7 y1 p; U" 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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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没有想过。她无奈地打断,稍仰头回视,不卑不亢:抱着什么打算才跟我在一起的。. Y* I& }& s0 f; s% A4 L8 v& h

对方眯起眼,掩不住茫然和焦虑的猜疑:你什么意思。/ h8 }& N; R4 x( `" G

——看来没有。阳菜浅笑,丝毫不意外:为了成为我的丈夫还是称职的情人,或者,单纯只想当个忠实仰慕者罢了。

——想要我为你做什么。' i3 P' j5 J7 i9 z3 P% 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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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气息平静:包容或者服从,还是只要在你身边装得很完美就可以了?1 j8 v. p. }+ ]* 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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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光从她脸上慢慢爬过,长谷川绷紧了下颚,透明镜片上泛着一点阴冷的薄光。1 g7 `( E# s. W" P# o%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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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这样我们也不用再谈了。她摇摇头,将滑到肘边的包恢复原位:总之我一定是要让你失望的。

眼角抽动了一下,长谷川弥秀杵在原地盯着她,肩膀很僵硬,从牙缝里挤出声音:也就是说,你早就想好了?; ~7 }5 |* [$ @+ C8 e

叹了一口气,小嶋阳菜确认:是这样,没错。) k# C6 C: @/ x- m6 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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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接着他扬手抽了她一耳光,响声清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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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脑里滚过一阵轰鸣,小嶋阳菜根本来不及作出任何思考,只觉得灼痛感火烧火燎地在皮肤上蔓延。而那个男人冰冷愤恨的声音就直刺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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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根本没把我放眼里。这么久以来都是,这么久以来。那刚才打过她的,像钢琴家一样优雅的手,握紧了拳笔直垂在身侧发颤,长谷川的盛怒使面部抽搐狰狞,深深的厌倦与绝望极速膨胀着漫溢开来。

——小嶋阳菜你想去哪里,哪儿都不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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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我搞清楚了你是我的女人,我的女人!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疼痛只是呼啸而过。结果是他的自制再也起不了作用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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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发昏,阳菜都不记得小嶋辽是什么时候急速爬上坡顶赶到身边,他已经拽着长谷川的领子一拳揍下去了。( g  p" v* ~, I/ i2 I/ Q

两个男人扭打在一起,影像在阴天珠灰的背景里剧烈颤动,色彩纠结缠绕。2 r# N1 Z! Y) 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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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反应过来,小嶋阳菜看着弟弟把长谷川打伏到地上,只好想方设法要把他们分开来。4 r8 L$ ?3 U  r" H

男人的力气从来不是女人能相媲美的。阿辽又狠狠两拳砸下去,都是闷声的,这时候她才费力死抱着他的胳膊把他扯起来。1 E8 ~2 N& _3 ~' 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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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干嘛!小嶋辽奋力挣扎着,眼睛里火光熊熊:给我放开,我叫你放开!

——那你想干嘛!她也有点来气了,控制不住就低吼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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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我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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甩开了她的手,漂亮青年目光如炬地瞪着她。颧骨上肿了,嘴角流血,胸膛还在剧烈起伏。他抬起手腕使劲擦了擦弄破的唇。# n4 |* E, \" W' e6 P  m: 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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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愣看着他,感觉胃部在隐隐绞疼。+ `' L! V: m5 f7 m) n

对视片刻,阳菜后撤了半步,瞥向躺倒在脚边地上的长谷川。

永远整齐的西装终于被扯乱,滚满了黄色尘土,好像赖以支柱生存的傲气被抽光了,不复体面,长谷川弥秀死气沉沉地仰卧在堤顶之上,满脸伤痕。没有再要爬起来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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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使这个傲慢的男人饱受挫折和打击也算任务的话,那么弟弟阿辽还有阳菜本人,一定是不辱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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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小嶋阳菜想不清楚,没有任何雪耻和摆脱麻烦的理直气壮的快意。就算是反派阵营里的女配角女恶役,这个当口也应该拿出点小人得志的气势,不说风情万种也要鄙气十足地趁人之危再酸上两句再踩上两脚,才不辜负反败为胜的逆转局面啊。

不过心口像破了洞一样空虚又是为什么。

严格来讲,或许在长谷川人生的剧本里,她似乎真的就只能算个反派,横空出世,践踏主人公梦想和爱情的担当,别无它用。* L$ y1 z8 e/ B: S+ H0 c; ^

好吧,你赢了。他笑,不去看视野里高高在上的小嶋阳菜,银框眼镜早在打斗中就脱落了,暴露在空气当中的双目半睁着,瞳仁深黑,安安静静,伸直的颀长双腿挡断了道路:你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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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嶋辽咬牙作势再要动拳,被她拦住了。

寒风吹得头微微胀痛,左脸上还火辣辣烧着,阳菜揉了揉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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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来没有你想的那么特别。她放缓放轻了语调:考虑过吗。+ ^+ J: k; h& @! o! c

动了动唇,长谷川过了一会儿才回答:我知道,那已经不重要了。& [; `/ L' X1 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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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怎么,小嶋阳菜忆起了早先见过的,他多年前的相片,当时还是个少年,消瘦阴郁,只是眼底里一股倔强锋利的性子,让人过目难忘。: s) u2 }: A! t2 d4 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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歇斯底里的惨烈,就像个偏执任性的孩子般理解感情,紧抱着脆弱单纯的执念入梦方得以安宁。正因为无力去掌握太多,所以不计代价地渴望拥有与获得,于是非要撕心裂肺才心甘情愿,心灰意冷。

可换个角度来想,未尝需要后悔,至少在那一刻,勇敢得超越了所有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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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经过这一役,现在我们就可以官方又无耻地给出结论,遭到劫难的垂青,他们都长大了,变成熟了,明白更多人生道理了。$ P" O& K+ C* ^& [" k/ v

然而以得到成长作为结局的经历,通常就是不成功的,爱情也一个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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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只想找个用来幻想的偶像,就算曾经从业过,现在我一定是胜任不了的,很抱歉。


草野上的吟啸声浑浑然流动在风里,回旋着卷过了满是根茬的稻田之上,消失在天与地的境界线之间。

四野茫茫。8 P  @/ O8 H' @: x+ |

——如你所愿。长谷川声线平静,白衬衣的扣子被扯掉几颗,胸前敞了开来:反正我什么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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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在黄土之上,他作了一个请便的手势,就将那双绝顶漂亮的手合拢在腹部,阖起双眼沉默了。$ _2 d( a- _' I


回去以后,两个人立刻溜进了阳菜的房间,务求不造成动静。

小嶋阳菜用酒精帮弟弟消毒伤口,对方痛得哇哇叫起来,眼泪都快挤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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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大男人还那么怕疼。阳菜捏着脱脂棉球,白他一眼:刚才不是挺强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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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一样!阿辽扯着嗓子不服气地反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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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点笨蛋!她竖起食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责备:你想被他们发现啊。' z, U) l" M% D, x1 [, S

瞧向紧闭的房门,转回头,小嶋辽歪着脖子,一脸轻蔑鄙夷:打女人的男人最差劲了,那么没原则,丢不丢人。仗着胳膊粗力气大就了不起啊,恶心得跟什么似的——他停了停,朝她一撅下巴示意:你脸没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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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边脸颊上刺痛犹存,鲜红的巴掌印子有肿起来的趋向,落在白皙的皮肤上甚为扎眼。小嶋阳菜照着镜子,指尖从微凸起的痕迹上轻抚过,口气相当事不关己:花了而已,最多用妆盖一下。* P2 @' p) ~3 U1 \, 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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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里盖得住了!他到底使多大劲啊混蛋。愤懑地横眉,阿辽余怒未平地止不住咒骂:活得不耐烦了吗我说,当时你就让我打死他啊那个畜生,谁叫你拉着我……

放下小巧的化妆镜,她笑着揉了揉对方的头顶,宽慰:行了行了,没什么大不了…… 啊,你不是要去见初江的吗,现在还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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拧了一下眉,小嶋辽端正的面容上闪过心理斗争的迹象,但他又很快作出决断:今天就这样吧,我也没心情,又这副尊容,改天好了……我打个电话给她。说着从兜里摸出手机,起身转向墙角。* Y3 W* v( q# 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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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拾着摊在床上的物品,阳菜听着弟弟在那儿应付女友。他闷声闷气地简短几句就掐了电话,一边随便地把手机插进裤子口袋一边走过来,重重地往床沿上一坐。他双手撑着打开的膝盖,扭过脑袋看她。' O/ m3 ^4 L2 o; |, z6 w

——这次可是你自己挑的,世界上有好男人,也有不那么好的。

将镜子丢进化妆包里,小嶋阳菜意味不明地一笑,随口问道:男人一般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果然是漂亮的?

讶异地抬了抬眉,他思忖着,如实应答:的确啊,第一眼看上去漂亮打分就很高,让人比较想追。别说什么以貌取人,人本身就很肤浅,带着有姿色的女朋友出去当然比较有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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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长得好看某种程度上也代表很难追,机会不大嘛。你在挑别人,别人也会挑啊。比如说。她撇嘴:长得帅,有钱?

——可不追的话就一点机会都没有啊。拍了一下大腿,阿辽回得理所当然,而后无比自恋地摸着下颚,冲她挤眉弄眼:当然像我这样的,机会最大。

阳菜笑着推了他一把,不小心碰到伤口,对方又皱起脸哀嚎,嚷嚷着什么你就不能温柔点吗,谁娶你真倒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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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呢,光外表还是不行的吧。她毫不同情,把话题接下去:又怎么看。! l5 d- Q! q( V) ?5 S% 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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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处一段时间自然会知道啊,个性好坏还是看得出来的。对她的刨根究底不明所以,他挠了挠下巴。

——也有些人特别会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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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嶋辽掏出香烟,被她制止——不准在我房里抽烟。0 h/ ^' b  ]8 o& o/ v

——这个嘛,你要是说潜藏性格……作风……抿了一下唇,他看看她,垂下视线看自己的腿,再看她:一到床上就分得出来了,是不是经常在外面玩的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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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他相视着,静默半晌,小嶋阳菜漏出讽刺的笑声:呵,男人就这么判断的。; H' g* @# c( t. m0 i$ x5 h1 ^

——女人不也一样吗。

望着弟弟与自己相仿的轮廓,二十出头的年纪,依然隐现着少年率性的单纯,以及故作深沉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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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微低转头,把目光投向了脚下的地板纹理,莫名有种恍然的感觉,弯起嘴角:说的也是,可能吧,大家都一样。

为了避免父母盘问,小嶋阳菜急着要回东京,阿辽说开车送她。2 m+ k$ F( y% B- W  V0 X

刚走到客厅,小嶋辽的钥匙还在指头上转甩,迎面就撞上了父亲。阳菜一时呆怔,连遮脸都忘了。- ~) j/ b& ^* p6 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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蹙着眉,他面色凝重地审视女儿,伸出的手指停在半空中:怎么会……谁打的?# A6 L  y; t# F4 W* `4 T

呃……那个。阿辽困窘又鬼祟地瞟她,将钥匙环扣在掌心里,不知所措。

到底怎么回事,你不是去见长谷川吗。温和寡言的中年男人靠过来,紧张地直直望向她,表情凝滞:难道?5 b  ~9 Z0 [* ^+ Z, Z1 {

深吸一口气,整理好各种混乱的情绪,轻甩头让侧发垂挡下来,阳菜用恳求的眼神看他:爸爸,我现在有急事要走,下次有机会一定会跟您解释的。拜托您了。4 e3 V4 C. r1 ~, q4 W. _

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推测被大约验证了,父亲在脸上抚了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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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托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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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斜斜地瞄了眼阿辽,又转向阳菜,机械化沉重地把头点了点:你已经长大了,自己做决定吧……以后挑一个不会这么对你的人,对你好就够了。! |' n- k5 \6 v. 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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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有余悸地跨出家门,站在院子里抽着烟,小嶋辽拍了拍胸口感叹:哎哟真险啊吓死我了,要是妈看到了那还了得。# _+ w: O, [7 w% B) g* x; 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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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今天还要呆在家里的吧,总会被看见的,你看一脸伤。她不以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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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再说!他干脆逃避现实。- m, Z* d8 K! ~0 L! A

以后不要打架了。阳菜伸手帮他固定好了一端翘起的创可贴:这次是特例。

对男人嘛,有时候动手解决比动口好得多。对方叼着烧剩大半的香烟,扬了扬拳头:哪来那么多叽歪啰嗦。7 e, G  ~* J! Y( }. ^

——好蠢好野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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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现在是不怎么打架了。以前的朋友,多多少少总会有点摩擦。他把烟卷取下来,夹在指间,望向院门:或轻或重打一架也有可能,打完了还能当哥们啊,有个发泄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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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手跟门外路过的隔壁大婶打招呼。. N8 I+ p6 _; [% c$ l

——发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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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比憋着好是吧。粗暴又愚蠢的方法,其实也挺方便有效的。所以说啊。小嶋辽眨了眨眼睛,停下来看着她:你不妨试一下,揍上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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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吐了一口呛人的雾气,将燃烧到过滤嘴的烟头丢在地上,用脚踩灭了。) F6 l" c' u/ B& 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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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遗憾,在她有机会尝试之前,那个人就要结婚了。$ R' H7 A( t) U. Y$ 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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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以为早就失去太多,阳菜只是补上一刀,所以长谷川就可以不顾一切地绝望,就可以像个孩子一样自私残酷地拼命放纵着最后一点执着。7 ?6 U- ]# ?! O) ~8 i7 e/ i/ a

长谷川弥秀的过错只在于,把一个虚无的安慰,当作了宿命和信仰。3 i2 u) J+ \; {; D. T

手机屏幕渐渐暗下去,小嶋阳菜突然就想,如果真的一无所有,是否一切都会变得极为简单。而如果大岛优子是长谷川,是否就会变得极为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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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乖乖在这里等着。我现在出去一趟,马上就回来。摸了摸沙发上那个人的头,替她盖上毯子,小嶋阳菜交待完就下了楼。


如大岛傍晚所预言的,确实有变天的预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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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云低压在天幕当中,风声低啸,吹得满街翻飞着香樟的纷叠碎影。空气里湿度很高。/ R1 p1 C; @  V  A. H& d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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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谷川弥秀找她出来,只不过是想要道歉。早上发了一个祝贺的简讯,又不请自来地在阳菜公寓附近等了半天,直至目睹她深夜将大岛优子带回来,再次致信。$ d* J* E1 ]8 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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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没有恶意请相信,虽然这个时间把你叫出来。他解释:本来还很犹豫,想你大概不会愿意见我。但是果然,无论如何想要当面讲清楚,所以一直等着。

按理来讲,在当下的时间点出门与前男友见面——何况结了怨,本身是不太妥当的。不过小嶋阳菜愿意相信他的诚意,那样的直觉,也许十分不可思议。另一个层面上,她也认真地有意作个了结,哪怕于事无补,善始善终总归是个自欺欺人的心理慰藉。


——要说一点怨恨都没有,那一定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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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隐藏在云层深处,路灯光线高高漂浮在深黑的夜色之中,水一般柔和宁静。) ~8 }) e7 ?& i4 V1 z! |0 \( G( 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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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毁了我自己毁了人生也没什么。长谷川那张线条刚毅的脸,此时看起来倒是少了分倨傲冷漠:我活得很失败啊,很失败,从小到大,真正想做的一样都做不成,半吊子,只能逼着自己像模像样,得到尊重得到肯定总不是坏事,就算只有个表面架子。# x. H. `# G% u+ @# n' C- r, f

——你是很好的医生。小嶋阳菜说的是心里话:不喜欢也没关系,大家不可能都做喜欢的事。弥秀你已经尽力了吧。1 m0 b5 f2 j+ Z$ C- V$ 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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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方笑了,不置可否,接续:老师葬礼之后,我去找节子要你号码,你不知道吧,她是不大情愿的。2 b, k/ `& u0 _4 F. @/ t/ @

白河节子,从她的表现阳菜是没联想到,多少吃惊。. g1 R9 c% m7 X( d4 m8 V/ c, 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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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开始我以为只是女人的小心眼。不是真的迟钝,明白的,她以前喜欢我。他低头哂笑:结果她跟我说长谷川,你真的想清楚了现在还喜欢她,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拿自己开玩笑就算了,连累阳菜就给我去切腹,滚去死一千次,快三十岁的女人开不起这种玩笑。& r/ s8 f5 K" K0 c0 K/ E; z% Z  a) 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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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想清楚了,真的,就是一直想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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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渐紧,头顶的树叶哗啦哗啦一阵翻动。灯影幢幢。

——我没有你想得那么好。她仰起脖子,公寓大楼上一排排窗户都是暗的,还差半小时就是凌晨一点,仅有两三户透着光亮,包括自己家:从一开始不就错了吗。; S( q8 C; w  W1 \) h3 ]3 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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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错。他否定,是深信不疑的眼神:迷路的公主,没错。

——你可能美丽得更接近于一个梦想。过于诗意文艺的语言,听起来多少别扭,他一摊手:只不过说到梦想,我从来就是失败者,很对,再怎么想要都没用,所以那时候才特别恨你。

——现在呢?

嗯……长谷川戏谑地挑眉,惯常一本正经的脸上居然显出了幽默:有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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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嶋阳菜笑出来。

——只有一件事还想确认……从以前就有感觉到,我说过了,不是迟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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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推眼镜,习惯动作,望进了她的瞳底:迷路的公主。2 i0 Z. q3 l/ ?- N/ 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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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死心眼给了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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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沉思,像猫一样眯起眼睛,于是嘴角自然而然翘起的弧度就带上了七八分笑意:还在迷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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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已经开始飘下一缕一缕细细的雨丝,偶尔会落到脖子里,接触到皮肤的感觉很凉。

小嶋阳菜送长谷川离开,从大楼门口走出去十来米远,对方说可以了,你回去吧,很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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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点头:我知道,你路上小心。- f* G1 P! c8 ~- [1 l% 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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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身看着她,长谷川抬起手腕帮她掸掉额发上沾到的水珠,以如今的立场来看,这个动作未免太过亲近,但阳菜没避开。7 q0 a. T3 s, q2 x

小雨斜降到肩膀上,长谷川平静凝视她,然后是坦诚:也许以后都没什么机会见面了,最后只想说,我想我很爱你,是没有弄错的。生日快乐。" A  Q4 ]5 @0 \7 V- S

谢谢。小嶋阳菜微笑:雨下大了,路上小心。


目送他转过街角,阳菜往回走,刚拐过楼前花坛,赫然发觉大岛优子立在大门前。1 m3 l2 E# M4 k7 F1 I* 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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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中,花圃里棕榈的几张宽大叶子挡住了她的娇小的身形。路灯光源波及不够,那儿依稀泛着黯淡的白,细雨轻柔地浮在光里,打上了薄雾一般。那个人面无表情地置身其间。

没来由的预感很差,小嶋阳菜理了理半湿的刘海,不做细想,快步走过去:小优?怎么不带伞就下来了……他已经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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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在她面前,阳菜向那个比自己矮上大半个头的人低下脖子,对方没吭声,也不看她。' k3 h3 h) B- P* r) K

——小优?她不安地扶上她的肩头,轻推了一下。搞不清这种相对无言的状况该怎么处理。

雨丝零星挂下来,飘飘摇摇地自两人之间坠落。阳菜感觉到对方的肩头湿漉漉,混合着酒后稍高的体温传到她手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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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才回过神,大岛晃了晃头,扶着额,嗓音含糊而嘶哑:到小区里了,我下来等……头好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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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那就好。小嶋阳菜心情陈杂,从她肩上撤回手:可以在楼上等嘛。对不起刚刚走开了一会儿,弥秀找我有点事。你还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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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颤了一下,对方慢慢垂下手,披着的长发遮住了面容,佝偻的肩背随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微微起伏,好似隐忍着什么。

——优子,你……. |/ T# F+ h: U$ 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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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双又亮又狠的眼睛猛地抬起来,阳菜猝然就撞上那寒冷目光,心跳骤停。- P0 X# i5 t# ?4 O! V  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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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他也敢说爱你?大岛优子仰起的脸涨得通红,眼神狠得怵人:什么玩意儿,他算什么东西!

头脑里一下子炸开来,她瞪大了眼睛,眼前的一切都是触目惊心。; p2 W" u$ c# R$ 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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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有种啊,真他妈有种。

一句句劈在耳际,小嶋阳菜呆看着对方突如其来的狂躁。+ N/ O$ Y' q8 G4 g2 B6 d! o6 l

酒劲冲上来,大岛优子脚下虚浮地往后跌了两步,踉跄地抓着前额勉强稳住。她几乎能听到她咬牙的咯咯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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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他妈的爱你,开什么玩笑!她用力甩了甩头驱赶醉意,牙齿打着颤,双眼充血,阳菜混混沌沌觉得她可能要哭了:他这样就敢说爱你,我……1 T! e0 F. s& l' X  b* y7 r. 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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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刺眼的灯光晃在她的脸上,大岛迅速用手臂挡在眼门前,汽车的鸣笛声就骤然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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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里好像被风暴卷过,她感到胸口有什么在汹涌,喉咙腥甜,连汽车停在路边,开门下来的男人跟自己打招呼致谢都没回应,失神地望着那个单薄的身影。

——明天还有工作,你台本还留在家里。穿西装的中等身材男人揽着抵抗的大岛,好声好气耐心规劝,半推半扶地经过她身旁,无意中就碰撞了一下。

小嶋阳菜木讷地被力道带着半转了身体。

他还在努力哄她:先跟我回去行不行,已经很麻烦小嶋小姐了。, W& v6 A6 T' ^+ B5 F: L

在打开车门的时候,大岛优子挣脱了他,跌撞地后退了几步,压制着剧烈喘息,她犟着脾气:我说了不走别碰我!

局面僵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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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冰冷地淌在颈间,她打个寒噤,意识从一片狼藉里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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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甲在掌心掐了一下,用手背揩过脸侧的水。小嶋阳菜鬼使神差之下,身体先于思维糊里糊涂就走上去,从后面托住了那个人的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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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方僵了一秒,随后脱力地倚靠着她。/ a3 i+ P' U2 ^: J$ t

其实她想过很多种可能性,唯独料不到,和优子的未婚夫桐生纪夫的第一次见面,会是在这样的对峙中。

——让她留在这儿。控制着发抖的声线,阳菜下意识收紧了搂着她腰肢的手臂,直视他:小优不是说了不想回去吗,让她留在我这里……我会照顾她的。

风吹在淋湿的身上很冷,车灯雪白,晃得眼睛发疼,纤细的雨水从车前的两路光痕中一丝一丝晶莹闪过,隐没到黑暗里。1 v5 }7 {* O! X9 W$ ~* t

桐生抹掉方框眼睛上的水迹,神色复杂地看她,最终妥协:麻烦你了。

昏昏沉沉地放热水,安排精疲力竭的大岛优子进浴室洗完澡,到自己淋着莲蓬洒出来的热水,坐在浴缸里,小嶋阳菜才有余力去平复心绪,于是忽然意识到,也许不经大脑思考地、冲动地做了件很不得了的事情,但也不愿意去想更多,光是整理一堆混乱打结的思维,就够费力气。0 F' H+ ?0 a% G

从浴室出来,准备扶着优子回房,却发现对方已经裹着浴袍蜷在客厅的沙发上,大概睡着了。1 Y% J, o) M" v/ U3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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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菜走过去,弯下腰,指尖触到她潮湿的长发。沙发上被大岛枕着的地方化开了一片暗印。2 a8 U% d; e& c3 G0 ?

她推了推那个人:小优,先醒一醒,起来把头发擦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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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不情愿地皱着眉心,大岛睁眼,眯缝着瞧了她一会儿,迷糊又稚气地嘟着嘴:阳菜?# m2 R) a; Q; p; G8 b& @2 d9 P1 _5 [

眼前这个人之前的狂态又在脑海里一闪而过,她挥开那些情景,答应道:是,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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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痛……她揉着太阳穴,声气虚弱地抱怨,又回到了小孩子的德行,八字眉塌下来,好像完全不记得发生了什么。

——所以叫你把头发弄干啊。小嶋阳菜拿毛巾覆上她小小的脑袋,动手擦起来:等下去房里睡,在这里会感冒的。

很应时的,大岛优子咳了一声,捂着胸口,又接着不停咳嗽,她脸红脖子粗地团起身体,阳菜连忙腾出一只手拍她的背。) W* X$ X+ E% c( C& j7 f$ 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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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缓过来,大岛烦躁地靠上沙发背,又很难受似的去抓头上的毛巾,结果扣住了小嶋阳菜的手腕,胡乱地使劲拽了一把。

她惊慌地跪撑住沙发才没倒在她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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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闹了,真是……无可奈何地调整重心,阳菜正埋怨着,不设防就对上了那双亮得发狠的瞳仁,呼吸一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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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靠得很近,死寂在客厅里沉降。只是大岛突然锐利起来的目光,让她束手无策——手腕确实还被紧扣着。7 K$ A0 Q9 d  T( S, m  V: T

当她错觉地以为风暴说不定得再重演一遍的时候,优子反倒退化回了醉酒人的迷蒙和糊涂,犯傻地笑着,酒窝若隐若现,露出一对小虎牙。接着语出惊人。

——我可以亲你吗?. L) W+ h, ?( z& M" O7 D+ Y# 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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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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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距离是能诱人逾越,抑或僭越的,连双方温热吐息都得以融合,大岛半垂的睫毛,频频扇动的样子,浅色的瞳仁,看得清清楚楚,还有眉心,细痕褶起。1 u2 I  Q! b  O: \/ A

持久沉默的对视,优子忽而天真地嗤嗤笑着,松开了手里的力道:我开玩笑的。! ]& o2 N5 }4 M1 Y* U0 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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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按着头又开始嘟嚷哀嚎:唔……好痛,头好晕,难受……


小嶋阳菜坐在沙发边上,静静看着她自个儿折腾了一番,没多久就睡着过去了。6 q3 N' x' o' u+ @  G* h( 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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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一点三十分,客厅里光线通明,挂钟在墙上咔嚓咔嚓地作响。大岛优子躺着沙发背,呼吸很稳定,头微侧向这边,素颜恬静。9 i9 `, A- C$ Y3 m7 L9 f7 t' N

她伸手抚摸她微烫的脸庞,掌心贴在肌肤上。指腹自眉心滑向那个人清丽的下巴,划出了一道没有断点的弧度,心里就一阵一阵刺痛。. ]7 q( f. E. c$ ~) V  ?

——不笑的时候比较漂亮嘛。自言自语地小声评价,阳菜用拇指摩挲她下唇的线条:不过笑起来更可爱。

她倾身凑近,停在五公分不到的地方:明明是你自己说要亲的……

小嶋阳菜托着那个人的脸,吻她柔软的薄唇,只做了短暂停留就分开,然后环过她纤瘦的身躯。7 I. p3 \3 u" S7 [! 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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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精气味,水的味道,体温热度,如此而已。大岛沉着的睡颜,仿佛不堪重负的人,终于得以放松绷紧的每一根弦。3 z# q& G$ M* P

她加重了拥抱的力度,靠在她的颈窝间。

规则,在今晚或许是不存在的,可以置若罔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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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千世界鸦杀尽,与君共枕及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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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的話 :

三千世界那句,高杉晋作。传说是几个版本的,但我喜欢这个,一个妓女,如果第二天外面的鸟叫了,她心爱的恩客就会醒来离开,只想留下他,所以要杀光所有的鸟。

因为突然想到,顺便解释一下姓名来源好了,虽然取的时候也有点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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菅原秋彦0 f: x& y" l  s  r3 X; l) z

《诗经 小雅•白华》: 白华菅兮,白茅束兮。之子之远,俾我独兮。/ o3 d1 U5 g5 S! C# B
总而言之,就是独守空房的意思。反正是个杯具。1 H2 x; B( R# h$ 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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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谷川弥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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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はくは 花の下にて 春死なん、その如月の望月のころ——西行法师8 n  W" N6 v$ H5 s* E1 w# `6 C9 F4 Z

死于春日待明月,愿与樱花落地时。4 l$ _' F: e0 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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弥生月,这里是取公历三月。在1872年以前日本人按农历算,后来又把那些雅语别称用到公历里。古时候的阴历如月二月放到当今,其实就是阳历弥生月,冬日转瞬即逝的气息,春天,释迦涅槃。玩过东方的人一定知道西行妖,也知道春日花下死的典故。大和传统是把短暂渺茫看作美,譬如樱花奢华而须臾的绚烂,人中武士花中樱。

白河节子/ ~% m- T5 w1 {  v4 ?3 q$ M

白河夜船,比喻深度沉眠。在这里,一方面指的是“死”;也可以说是,沉溺于甜美而哀愁的梦境,幸福与梦境。剧情结构上,白河也算小嶋的一个影子吧。! \% k& H+ f* J$ m5 I

实在已经忍不下坑爹的人啊,让我来带你们刷微小说副本结局。以下面两个为标准,自己挑一个吧,其余答案一律作废。

1.由于出离愤怒,大岛优子将她按倒在沙发上直接扒衣服强哔——,于是小嶋桑梨花带雨娇喘连连欲拒还迎地无力挣扎:“小优,不要啊~” “你叫啊,叫破喉咙都没人理你。” ……* \; b( o( m5 ~# j7 U* d5 _
半推半就地哔——完之后小嶋桑含羞带娇含情脉脉衣衫不整地靠在某人胸前:“人……人家不怪你,谁叫人家喜欢你呢。” “嗯我也爱你。”' s% g: {- Z/ C0 u8 N
在天雷滚滚中她们确认了彼此心意,从此走上以百合拯救宇宙的道路,成为新世界的神。

2. 小嶋桑微笑着:“小优你不要我了吗?你要去跟别人结婚了?负心汉,讨厌,怎么可以这样~老娘对你可是一片痴心啊。”一边一根根掰断她的手指……以下省略50字……
在(血)泪中带笑里她们确认了彼此心意,走向nice boat哦不,是happy end,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X( ?5 q# [- U0 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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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我去袋鼠国的时候,小嶋桑你要来香港。压根不听偶像歌CD买再多也只积灰,花那么多钱收集小嶋桑的私服,又不能吃不能coss,退一百步讲也只是个心地纯洁的低调仰慕者而已,老天你就这么对我的…………还是抽时间去日本算了。, z3 R3 _% r) C8 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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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能去的同僚,祝你们好运。

其实这两天我是憋着各种把大岛优子倒吊起来抽打的想法在写,如果扭曲崩坏了……连续面对电脑四十八小时,对腰椎和脑浆都是一个冲击,感谢计划变动,不然今晚就只能睡灰机上了。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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