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cene 36
【高桥】
我和阳菜在订婚的第三年不顾双方父母愤怒的反对解除了婚约,提出解约的人是阳菜,然而我第一次无保留地全力支持了她,因为我也是个自私的人。
瑰红珀亮的液体沿着水晶杯光滑美好的内壁曲线流入杯底,倾倒出十年份岁月风情的醇香。
“我解除婚约了。”
当杯中的液体高度不再继续增加,我以此为时机的提示,说出在心里酌虑多日的话。
敦子目不转睛地看了我片刻,把酒瓶放到一边,双手托住下巴沉思了会,抓起颗碟子里下酒的豆子扔进嘴,咔吱咔吱地嚼得响亮。
“你喜欢吃玉子烧吗?”
“玉子烧?”
“嗯,在鸡蛋里加点糖煎成软绵绵的厚块,趁热夹一口放进嘴里,微甜的鸡蛋在口腔里一触即化的滋味好极了。”
“玉子烧我也很喜欢,但我比较喜欢偏咸味的,甜食或是带甜的东西我不太在行。”
“你和小优一样呢,小优也喜欢偏咸味的,而且特别喜欢加了起司的咸味玉子烧,不过我们家的玉子烧一直是偏甜的。”
“小优?大岛桑吗?”
“是的。”
“……原来如此,不过像玉子烧这种常见的家常菜在每个家庭里都有自己坚持的一种口味吧。虽然只是调味上的细微调整,做出来的味道却可以千差万别,我想这就是『家』的味道。”
“呵呵,你不懂我的意思。”
“诶?”
敦子笑着摇了摇头,我纳闷了,我理解错哪里了吗?但我确实也有点不明白,话题为什么从我解除婚约联系上了玉子烧。
“『我们家』,只有我和小优两个人。”
“…你以前说过现在和她同住吧。”
“不是现在,是『一直』。”
我是真的不懂了,婚约、玉子烧、以及大岛,敦子想说什么呢?
“我没有父母。”
我心咯噔地撂了一下,不知该做什么反应。我想尽量让自己的表情别那么惊讶,但敦子望向我的表情平静而又淡然,我知道自己伪装失败了。
“高一的时候,有一天下午班里在上自习,班主任瞪着比他的眼镜片还要圆的眼睛神色惊慌地把我叫去了办公室,那表情就像有人要来把我抓进死牢一样,夸张得好可怕。你能想象那个场景吧,和电影里一模一样。”
敦子左手食指无意识地磕敲着酒吧的台面,话语里即没有悲伤、也没有沉重,仿佛是在转述个不属于自己的故事。
“在办公室会客用的小房间里,校长、教导主任、班导、还有两个据说是警察的男人围住了我。他们告诉我,我的父母和姐姐在昨晚的一次车祸中都丧生了,然后我就不会去看到那样的场面。那以后不久,我就和小优住在了一起。”
我对这件突然得知的事情打从心底感到寒凉,不由地倒吸了一口气,然而当事人的敦子说得不着半点负担,她的平静和轻松触疼了我。
“…我知道了,所以你们的感情才那么要好吧。”
我斟酌着词句,最后只说了这样无半点意义的话。敦子虽然告诉我这些事,但她并不需要的我同情和怜悯,这会我竟觉得自己有从未如此肯定的自信,对敦子的事情。
“小优是我『最』重要的人。在家里,她就是我妈妈;在工作上,她就是我爸爸;我难过的时候,她就是我姐姐;而有些时候,她甚至就像我的……唔……情人,但是她却总在关键时候退缩。
我咽了咽口水,我不认为自己是个多疑的人,但在敦子面前我却经常变得像个疑心重重的敏感妇人,敦子说的每一句话,每一处微妙的语调变化与停顿,我总是无法不擅自展开浮翩的联想。我对仅见过一次面的,敦子口中的大岛有了大概即所谓敌意的戒心与不释怀。她只是敦子的好朋友,而且是个女生,我在内心说服小心眼的自己。
“我,能吻你吗?”
脑海里的想法一闪而过,声音接踵而出,我脸上的温度在惴惴不安地烧开,心里拼命地祈祷敦子不要拒绝我。
“你想吻我?”
哐当!高脚杯从台面掉落,摔得粉身碎骨,破碎一地的余音在我耳边袅袅环绕,散去不得。
【注】:玉子烧=煎蛋卷,日本的叫法。
Scene 37
【大岛】
“疼!”
被摔落的瓷盘碎片划伤的指尖有鲜红的粘稠液体渗出,我蹲在残缺不齐的碎片旁,盯着一点一点珠状的红色在白净的手指上渐渐汇成赤红的丝带,滑过指尖、落在地上,我心里挫败沮丧极了。难得连休的周末晚上,我丝毫没有高兴的心情。
“小优!你是傻瓜吗!”
从浴室出来的小敦撞见我这副模样,顾不得擦湿嗒嗒的头发慌忙走了过来。
“让我看看。”
不容分说的,小敦带着责备的神情握着我的手仔细地检查伤口,然后无预警地将受伤的手指含进嘴里,指尖的疼痛瞬间被柔软与湿热的温柔团团包围,局部疼痛减轻的同时却在顷刻又转移到了胸口。我不顾小敦握住手的力度,强行把手从她的控制中抽离。
“我的确是傻瓜!”
甩下一句硬邦邦的气话,我扔下一脸错愕不解的小敦回房关了门。
其实我不想对小敦乱撒气,况且我几乎不曾这样对她,但今天我偏偏像吃了火药极其地心浮气躁。我知道原因不光是因为小嶋和高桥解除了婚约,小敦最近开始与高桥频繁的外出与夜归,更让我浮躁难安的,是因为今天我收拾房间时发现藏在抽屉角落药罐里的戒指不见了。那枚12号的银色戒指是很久以前我在确认爱上小敦时买下的,虽然买下的那一刻就注定了它永远不会被送出,但它无疑是属于我最隐蔽和最后的秘密。
戒指跑哪儿去了呢?我在家里翻箱倒柜找了一整天却无所搜获,还弄得自己像个发现偷藏的宝物不翼而飞的孩子一样,怏怏不乐地生起不知该归咎于谁的闷气。
负面情绪重重困扰着我,小敦在没有上锁的门外拍着门,声音小心翼翼地向我道歉。我摸摸伤口上创可贴粗糙的胶布表面,烦躁与不安越积越无处可放,也不想理会小敦,索性关灯拉上被子蒙头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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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忘掉不快尽早入睡,我在脑里一遍一遍地数跳绵羊,就在我脑中的绵羊失序地成群闯过护栏时,快要承蒙睡神召唤的我被开门声拉回了意识。
我在床上背对着房门,身后的声音很轻很轻,床铺的一侧受重凹了下去,有人钻进被子从后面抱住了我,不用回头也知道,这么偷偷摸摸踮手踮脚的除了小敦不会有别的可能性。即使到了要以成熟更替青涩的岁数,小敦的孩子气依然完整的保留了下来。每次在我生气的时候用亲昵的抱抱试图换回和好与原谅,是小敦对我放出的必杀技,我固执的防御在此面前不堪一击。
“……对不起,小优……”
小敦细不可闻的声音贴着脸颊飘进我耳里,我闭着眼睛不予回应。
“小优?”
小敦的声音更近地凑了上来,而我坚持装睡到底。
“……小优?睡着了吗?”
又是几声轻呼,小敦低声自言自语,她或是以为我真的睡着了,于是温暖的身体无所顾忌地贴了上来,我的身体陷入了她的怀抱,背部与前胸的线条亲密无间地契合,脚心和她蹭上的脚背碰到了一块,暖暖的热流从身体的最底下往上溢满流出,没有了长发阻隔的后颈被有节律的温热气息洒满,热辣辣地烫伤了一片。皮肤一定变成了红扑扑的,耳朵也热得快要融化了。被点燃温度的身体心动了,太诱人了呀,好想要和她拥抱,然而哪怕只是一个转身就能获得的简单幸福,对我来说是万万不可以的。我答应了小敦,我会帮她实现一个完整的美丽人生,如果我的回头成为了道路上的障碍,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直至死去。
我在小敦安稳的怀里久久地沉于思痛,体内焚烧煎熬而宣泄不得的情感发出的热度逼疼了眼眶,在母亲离开的多年后我重新尝到那源自眼角的湿与热。
我所剩的时间不多了,那天在台长的办公室与台长和医生谈过话,我听从医生的建议暂时住院了一段时间,长期使用大剂量药物的原因,我的头发在治疗中一天比一天掉落得厉害,于是我剪短了头发,从那一天起,我的人生被宣告进入了最后的倒计时阶段。
Scene 38
【大岛】
『我只能爱你,那是上天给我的任务。ID:soneyoon的听众想点播《再也没有这样的人》这首歌。说起来,这首歌是前田桑你作词的吧?』
『是的。』
『这是一首什么样的歌?』
『虽然说不出『我爱你』这句话,但站在远处,只能这样望着你,能奉献我的所有,能爱着你,即使悲伤但我还是幸福的,大约是这样一种感情的歌曲。』
『真是叫人难以释怀的悲伤与深情呢。』
『就是这个意思。』
『好的,接下来请听这首歌,《再也没有这样的人》。』
『♬~我出生以来第一次心动,不会再有这样的人,隐藏在记忆中的,仅仅只有一个人,为了那样的你,心痛的流泪能坚持多久,站在如此遥远的地方,没能说出我爱你,仅仅望着你,就知道已经爱上你,就算再悲伤,也是幸福的………♬』
“咦?什么时候写的歌,怎么没听你说过?”
我穿着睡衣躺在长沙发看书,迷你音响里在播放小敦前几天参加的一个电台节目。
“你出差去录外景节目的时候。”
小敦从放音响旁的架子里取出一本书,关掉了音响,忧伤的歌曲被中断了,房间归于安静。拿着书的小敦挤在沙发的另一头躺下,放置不下的长腿直接搭到了我的腿上。
“为什么关掉?”
“我要看书,需要安静。”
我不经意地扫了眼小敦手中的书,吉本芭娜娜的《蜜月旅行》,和我在看的大江健三郎《死者的奢华》相差真远。
小敦和高桥的恋情进展得很顺利,工作外的时间小敦大部分和高桥在一起,像今晚这样整夜和我窝在家里是最近很少有的事情,这还得托高桥外出几天参加会议的福。一直一直在一起的我们,是什么时候连共处的时间都变得需要『别人』给予施舍了呢,我不禁悲哀地感叹,却又不能怪任何人,因为这不正是我所想要的结果么。
“小优,我问你,婚姻是什么?”
“婚姻?”我侧过头,从书本偏移的角度里看了小敦一眼。
“婚姻。”小敦回了我一个确认的眼神。
“嗯…婚姻是……”
“等等。”
小敦迅速地起身,拿起茶几上的录音笔按下开关,又躺回沙发,把它放在沙发上我们之间的空位中。
“说吧。”
“……牙刷架。”我望着天花板思寻,良久回答到。
“牙刷架?什么意思?”
“牙刷架只有一个,但牙刷有很多。”
“那和婚姻有什么关系?”小敦把玩着自己的指头不解地问。
“两个人在一起,就像牙刷在同一个牙刷架上一样。”
“那我岂不是早跟你结婚了?”
小敦猛地弹起身,嘟起嘴鼓着脸看住我。
“傻瓜,要举行婚礼走过红地毯才是结婚啊。”我白了眼神给小敦。
“……真的吗?”
小敦好像很失落地底下头。
“我要去小便。”
小敦莫名其妙地冒出这么一句话,顺手关上录音笔离开沙发。少了小敦的沙发顿时变得宽敞得不像话,可以舒服地伸展手脚,但我不想要这样的宽敞。
我手在腰间的位置摸索,录音笔大致是在这里。碰到了,套着皮革外套的小敦的录音笔。
我把录音笔举到面前,体积与一盘磁带差不多大小的录音笔重量不轻,款式也是多年前的陈旧型号,但小敦一直没换。对电子产品向来甚感兴趣的小敦,身边的电子消耗品是一批一批的来,又是一批一批的去,唯独这台她工作第一天我送给她的录音笔被留下了。我问小敦,现在市面上录音效果更好更轻便的同类产品很多,为什么不换一下。不想却被小敦瞪了大白眼,『我恋旧不可以吗?』,小敦这么说。可是当时在说这话的小敦,她正忙着摸弄新买的手机,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我的手指停在开关键上,我的意识想要按下,然而指关节僵硬得不听使唤。这是小敦每天都会带在身上的东西,如果我偷偷地在里面录下我的秘密,那么小敦听到了会是怎么想的呢?很感动,还是很困扰。对这种偷偷摸摸『泄密』的做法,我有了坏心眼的冲动,却又在这股念头未蔓延感染上我的理智前,掐熄在了无人知晓的悲伤深处。
Scene 39
【大岛】
冬季进入了最后的尾声,天气寒冷依旧,有阳光的日子一天一天增长,光秃秃的树枝在和煦的日光中看起来再也没有冬季里孤独凄凉的感觉,而是似乎在沉着地积累着崭新的力量,等待不久后春天的破发。手机来电显示的号码在我手机了储存了很长时间,这是第一次让手机响起,我迟疑了些许,接通了电话。
“喂。”
“你好,大岛桑,我是高桥南。”
“啊,你好。”
“贸然给你打电话,没打扰到你的工作吧?”
“没有的事,我刚录完节目。”
“那就好。是这样的大岛桑,你下午有空吗?我想约你见个面。”
“…有什么事不能电话里说吗?我晚上还有个节目要录。”
我当然是不想,或是说避免和高桥单独面对面。
“唔……或许不太方便。我也不兜圈子了,是关于敦子的事,我想占用你一点时间谈谈,一个小时左右就够了,所以你能否……”
“……好吧,时间不长还是可以的。就近一些,电视台附近约见可以吗?大约下午三点前后。”
高桥既然说了是和小敦有关的,我就不可能不答应。
“好,到时我们再联系,再见。”
“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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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敦和我住在一起,可能对你有影响,但是你不用担心”
我和高桥在附近酒店二楼的咖啡厅里见面,靠窗的位置离大门很远,工作日下午这里客人聊聊无几,我有点不是很自在,面对眼前这个斯文自信的男子。
“我不介意,我很感激你对她的照顾。以后我们可以经常一起坐坐,一起旅行,或者做些别的事情。”
“好啊。”
高桥微笑着对我说,我反而更加不适应了。不管是今早电话里的语气,又或是现在的这番话,尽管高桥的用词很有礼貌,但我隐隐觉得他的话语里有一种自傲的优越感,那种以小敦恋人而居的了解模样与温柔,在我面前很是刺眼。算起来,他和小敦相识应该也有大半年了,恋情进展得出乎意料的顺利和迅速。
服务员端上咖啡,我往里面加了四颗方糖和一大勺淡奶,高桥好奇地看着我的举动。
“怎么了?”
“啊,不,没什么。只是觉得大岛桑对咖啡的甜度喜好有些意外。”
“我喝咖啡不喜欢太苦的。”
其实我应该说,我不喜欢咖啡,但我总不能在高桥面前点一杯不成熟的热可可,我希望自己在高桥面前显出不输给他的成熟与稳重,可这想法本身就很不成熟,我在心里自嘲。
“敦子说,大岛桑和我一样喜欢偏咸的玉子烧,因此我以为你和我一样对甜味比较避忌,看来是我理解错了,呵呵。”
我实在不想用自己的小心眼去看待高桥,但句式中主语的前后顺序让我不得不再次被感受到高桥刻意强调他对小敦的『特别』。而且小敦也真是的,连我这种无关细碎的事情都告诉了高桥。小敦和高桥,一定会在一起吧。
“大岛桑,刚才说的事,我指结婚,还有挑选婚纱的事……”
“为什么是我?”
小敦决定和高桥在春季樱花盛开的时候结婚,然而这个一个月前就决定的事情直到今天我才被高桥告知。高桥说,小敦不知如何向我开口才好,她怕在我面前会舍不得离开我而说不出,所以只好由他来做这件事。对高桥的解释,我除了苦笑还能怎样呢,这都是我一手造成的。
“你是敦子最亲近的人,你了解她的想法,这也是她的愿望,我想按照她的意思办,请你答应吧,就当是为了她。”
高桥搅了搅手中的咖啡,银匙与硬瓷零落的碰撞声敲打着我虚弱跳动的心脏。
“……我明白了。”
“还有,我希望这是你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
“……好,请你照顾好她。”
冻结的苦涩凝在我的喉咙,拦下了胸腔里胀疼欲裂的痛苦,我吃力地答应。
“当然,她现在是我的女人。”
高桥自信满满地宣告,对比他始终如一的温和笑容,我想此时我脸上生硬勉强的微笑一定非常的落魄和惨不忍睹吧。
Scene 40
【大岛】
立春后的第三天下午,预约的婚纱店里,客人只有我和小敦,人型衣架上新郎的黑色礼服熨烫得不带一丝褶皱。洁白平整的衬衫,灰色绸缎光面的领带,黑色天鹅绒小翻领的西服,银色精致的白金袖扣,全都是小敦亲自为高桥挑选的,不需要我插手。我要做的,只是在更衣间外等候试衣的小敦,为她的挑选出最适合她的婚纱。
“怎么样?”
试衣间的帘子拉开,小敦得意地变换不同的角度摆出POSS。
台阶上的小敦身着雪白的长婚纱,射灯照映的那片雪白晃得我有一小会失神了,现在的小敦正在闪闪地发亮着,那简直如同本能产生的耀眼光辉让我恍惚以为回到了初次目睹这样光芒的瞬间。可是我很清楚明白地知道,横亘于我与小敦之间的,不是短短的几米物理距离,而是千万个将隐忍的幸福与刻骨的辛酸铭记在心的日日夜夜,。
“……嗯,很漂亮……”我发自内心的称赞。
“诶~小优你回答得好勉强,太敷衍了吧。”
小敦似乎不满意我过于平凡简短的回答,然而此时在洋溢幸福笑容的小敦跟前,我就像个怯弱不懂得表达情感的笨小孩,我心中所想的,我心中所赞叹的,我心中所期待与无法渴求的,叫我如何而又从何对小敦倾诉。
“第二套婚纱是短婚纱,需要现在试试吗?”店员在一旁提醒。
“也试试吧。”我点头赞同。
“……等一下!”
店员从衣架上取下另一件婚纱拿进更衣室,准备拉上帘子时小敦制止了她的动作。
“怎么了?”
“小优,一起穿吧?”
“什么?”
“婚纱,一起穿吧。我没见过穿婚纱的你,我想看看穿上这套短婚纱的你。”
小敦走下台阶,拉过我冰凉的手,我有一瞬间想要退缩,却发现小敦紧握的力度让我挣脱不能。我抬起头,无可避免地对上小敦的视线。新春日下午的阳光洋洋洒洒地从玻璃窗外撒进,披附在小敦身上,有一种朦朦胧胧的不真实。小敦凝视我的眼神,不只是我所知的单纯与率真,而是迸发出凝聚意志的真切不敢命名的情感。那眼底坚定无畏的闪光虽然稍纵即逝,里面包含的深邃的一切却撼动了我几近麻木死亡的心灵。
“小优,让我看看穿上婚纱的你。”
“……好……”
小敦的声音很轻、很柔,既像请求又像命令的话语敲落在我心上,我鬼使神差地就点了头。
“那我帮大岛小姐穿上吧。”服务态度热切的店员及时地说。
“不需要,我来帮她就好。”
“诶!”“可是前田小姐……”小敦又做出让我们意外的发言。
“请放心,我会注意不损坏婚纱的,
小敦把我拉进更衣室,从店员手中接过婚纱,拉上帘子前不忘对店员保证,随即不顾店员诧愕的表情,唰一下拉过了红色的帘幕。
“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独处的小空间里我惴惴不安地问,我后悔极了刚才懵懵懂懂地就答应了小敦,这样的情况与处境,我根本无从适应。
“没问题,来穿婚纱吧,一定很适合你。”
小敦不睬我的犹豫,动手解开我衬衣的扣子。
“等等,我……”
太难为情了呀,我涨红着脸抓住小敦的手。
“嗯?”小敦歪头露出无辜的表情。
“……好害羞……”我把头低得不能再低,难为至极。
“呵呵,小优,有什么好害羞的,不是看过无数次了吗,一起泡澡的时候。”
小敦按下我制止的手,笑得不在意地将手指探进我领口的锁骨,被她碰触到的皮肤像是要燃烧起来一样,解开扣子的衬衣缝隙中,涌入的哪里是寒冷,而是小敦挨近散发的眷恋的温度。我的脑子混混沌沌,失去了辨析的能力,愣得像木偶一样随小敦任意摆布,由着她一点一点卸下我的防御,再无比细心温柔地为我穿上不属于我的婚纱。
“怎么样,我没说错吧,这套婚纱穿在小优身上漂亮极了,美得我都扑通扑通地心跳个不停呢。这么看,我们很般配吧?”
低垂着视线不敢抬头的我,被小敦掂起了下巴面对镜子。镜子里那个神色空洞漠然的我,以及挽住我手臂笑得满脸幸福的美丽女人,怪异的组合与强烈的凸兀视感让我难过得几近要落泪,小敦口中欣喜的『般配』根本不存在。
大岛优子,你看看自己这都在干什么,这样下去是压根放不开她吧,甚至还会想要推翻过去的努力,破坏掉她现在拥有的幸福,太不应该了呀。我在内心狠狠咒骂自己。
“……小优,婚礼时上穿上它吧,我们一起走红地毯……”
小敦偎依上我的肩头,腻着撒娇的鼻音甜密地说,可我此时却只想要落荒地逃跑,我怎么可以接受这样幸福的一刻,打从一开始,从我决定把小敦推到那个人前时,我就失去了幸福的资格了呀。
眼眶里的热流艰难地驻守着最后的防线不愿掉落,我快要撑不住了。
“前田小姐,你们穿好了吗?”
“啊,穿好了。”
“那我要拉开帘子了?”
“好的。”
帘幕外店员的声音及时地传来,身后布料拉开的声音暂时解救了我。
“真漂亮呢,两个人,好像亲姐妹一样。”
“看吧,就说我的眼光很准。”
“前田小姐说的是。”
店员看着手挽手并肩站在一起的我们,脸上满是称职完美的笑容说。她话里有多少分恭维,又有多少分真心,我不想分辨,我希望能快点离开这个地方,一刻都不愿逗留。
“.......我可以换回我的衣服吗?”
我很不识趣地插入小敦和店员之间的对话。
“大岛小姐…”店员看着我,有些尴尬地接不下话。
“等一会,请帮我们拍一张照吧。”
小敦不理会我的话,对店员提出要求。
“当然可以。那么,摆个喜欢的姿势,预备~”
店员从台面上拿过立可拍相机,把镜头对准了我们。我被小敦更加拉拢靠近她身边,在相机按下的一刻,我凑出的大概会是比哭泣更加难看的笑容吧。
“这是相片。”
速成的相片被店员递上,小敦接过拿在手上欣赏,而我把头转向了另一边,我不想第二次看到和镜中一样伤心违和的画面。
“前田小姐,还有最后一套婚纱,要现在换吗?”
“嗯,好的。小优,你去换衣服吧,我要试另外一套。”
小敦的注意力还停留在照片上,她像是忘记了刚才的亲昵,打发般地推了推我的肩头,我一声不吭地拿回自己的衣服进了隔壁的另一个试衣间。
终于剩下我一个人了,单人试衣间里我愣愣地望着镜子里那个红眼眶的悲哀女人,样子有够难看的,简直像小丑,纵然有美丽的婚纱穿戴在身,依然无法掩盖骨子里可悲的软弱。
我不敢再正视另一个我,匆匆脱下婚纱,不等在试新婚纱的小敦独自离开了婚纱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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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纱店外,春寒料峭的二月时节,淡蓝色的天幕氤氤氲氲,半个月亮爬上天空,射出清冷的光辉。沉潜在天空底下傍晚的薄雾轻罩了整个城市,呼出的气息化成白色的烟,我顶着寒风,沿着延展至远方街市另一端的霞云一个劲无目的地往前走。
我不知道自己要去那里,也不知道自己该回那里。身边快步行走过的行人,依稀抽出幼嫩绿叶的树木,展示各种春季新品的临街橱窗,闪烁缤纷色彩的霓虹灯,眼前春天的气息鲜活明朗,却越发使我感到自己内在的干涸。我的心怎么也难以融入到这春天的美景里,就像是肥皂泡,一切只是辉映在表层。洋溢生命力的春景中,我的心却思恋着那冬季降雪的萧索街头,让一切都毁灭掉吧,什么都与我无关。
我边走着边这么想,边走着边这么难过,边走着就边这样没头没脑地嚎啕恸哭。
渴望不可及的恋情,美丽动人的新娘子,完整幸福的人生,我何尝不想努力地抓住,我何尝不期待能够用力地拥抱,我何尝不盼望可以拥有。可是,我又拿什么去交换这些。我手中所握有的,是残缺不健全的躯体,是挥霍不起的光阴,更是转瞬即逝的生命。
我想要一个完整健康的身体,我想要得到小敦的爱情,我想要小敦成为我的新娘子,或是我成为她的新娘子,我想要和小敦一直一直幸福的活下去,我想要,却要不得,要不起……
我哭了好久好久,直至声嘶力竭无法再走。路过的行人,飘浮的云彩,流动的河水,甚至包绕存活的空气,所有的所有都完全停滞了下来,时间不再前行,唯独可怜的我被遗弃在时间的狭缝中,沉沦于悲伤而不得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