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把她带回来的时候，我正在和室里面练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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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宫山先生上星期教的千字文，我今日仍在练着。浓墨透过和纸，一笔一划地临于纸上，直至桌子上已写满，于是把和纸铺在地板上，人也跟着伏在地板上认真地练着。" k$ @" X& Z$ H/ H% 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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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走进来的时候，我正写到，亲戚故旧，老少异粮，妾御绩纺，待巾帷房。先生教字，会解释字义。这话简单而言，就是厚待亲友、善待家人，妾婢勤于家务，尽心效主。
“厚待亲友、善待家人确是必须，但后面一句，听听就好，无需认真。”小宫山先生解释罢，便笑着说。: G5 b( m# P+ J4 c
“这话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我学着先生的字风，写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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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是独立自由的，不应为了围绕一个人而存在的。”先生虽然学着古人遗风，却意外地向往西方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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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纪也是独立自由的，不应为了任何人而改变。”
我点点头，在和纸上继续这几个字。' N7 v# c% i9 l! w- ], E* 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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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爸爸唤了我一声，我抬起脸，看见了站在爸爸身后的她。
她皮肤很白，脸色也很白，唇色相当淡，乍看过去，以为是个嬴弱的人。不过眼眸很有神气，尽管没有任何情感色彩，却在顾盼间留下令人难以忘怀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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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纪，来，这位是爸爸的新妻子。”爸爸看了看身后人，又看了看我，似乎在想我该如何称呼她，不过最终没能想到一个适合的称谓，当下只能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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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我应了一声，低下头继续练字。自从十年前，妈妈随着她的初恋情人离开我们，九岁的我看着大受打击的爸爸沉迷在胭脂堆中，便知道续弦是必然的事情。只是以往的皆是妖娆之色，没有一个能成为柏木家的继任太太。 u$ P( O. J 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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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这人，必定有过人之处，才使爸爸不羁的心得到安稳，使他的感情有所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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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声音清澈非常，依然没有夹杂任何情感色彩，却敲动我的心。6 m: ^2 @4 h3 e7 V0 K3 t7 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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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次抬起头，只见她已由爸爸背后走出，站在和室的档门之外，想来是穿着高跟鞋，所以不敢走进来。她看起来很娇小，估计只到我的肩膀位置。样子长得相当显小，并没有施任何妆色，以致看起来比我小上许多。想到这，心里不免突兀了一下。
“你好，”她又再说道，“我叫渡辺麻友。”/ C; L7 n2 C2 l. S) B
渡辺麻友，我思索着这个名字，然后在和纸上写下这四个字。: z# u8 s' O4 T' @( \' i
“是这样写吗？”我问。% \+ E8 n+ B8 b- 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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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眼内因此闪过一道光芒，嘴角也微微上扬，但一切都稍迅即逝，却已让我的心无辜一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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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字写得很漂亮。”& u3 f1 I9 [- r& j5 J" }6 w3 }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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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我连忙低头，没再看她，想再提笔练字，但手却一直在抖，无法落笔。* |5 C7 O, f' I5 m' f, j9 \
爸爸牵着她的手，想越过和室，往二楼去。因为没有换鞋子，她有些为难，不愿穿过和室。爸爸笑着跟她说没关系，然后牵着她由我身边走过。经过我身边时，我瞥见她高跟凉鞋内如冰玉般小巧的脚趾，心神不由一阵恍惚，手心一颤，墨便滴落雪白的和纸上，当即四化而去。# X9 J3 S% ^1 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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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着这点有如残花的墨印，没来由地一阵心慌，久久不能平复。
及后，我才知道她当真比我小，刚满十六岁，也刚好到了法定适婚年龄。我非常不解，为什么爸爸要找一个比我还小的人作为填房？到底是出于什么恶趣味，又到底出于怎样的心态？
不过爸爸并没有向我坦言，只是摸了摸我的头，“由纪也应该明白，爸爸很寂寞。”' r8 D- o, l. 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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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实很寂寞，虽然爸爸工作很忙，作为大学高级教授，除了授课还要四处跑海外做研讨，空闲时还忙着应酬各色女友。但是，我知道他的心还是会寂寞。我不止一次地想象，假如爸爸遇到能交托的人，那或许是最幸福的事。8 a# I! D- u% U/ u) T% U4 |
只是，我并没有想到，与爸爸携手走下半生的人，会是一个小我三岁的高中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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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再婚那夜，我梦见了妈妈。她仍然美丽，一如记忆中的样子。
“由纪，妈妈是爱你的，但妈妈有不可不走的理由。”那天妈妈离我而去，抱着我，如此告诉我。, |+ a; T: Y3 o" 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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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些争吵纷乱的分居日子里，妈妈也这样说着。可惜当时的我还小，只得眼睁睁地看着爸爸妈妈吵闹、咒骂、哭泣、冷战，然后蹂躏这个家，蹂躏我的心，再而接受他们分开的事实。' E: O: o, q0 N" I Y) x" G3 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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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告诉我自己，爸爸妈妈分开是因为他们不再相爱，但是他们还是爱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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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妈妈远走国外，爸爸颓废糜烂，推翻了我这个想法。妈妈若是爱我，便应该留在我身边，或是应该将我也一并带走；爸爸若是爱我，应该明白我只接受妈妈，不可能再接受其他女人来代替妈妈的位置，应该体谅我受伤至深的心灵。
说爱我，一切如同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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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在努力与挣扎了六年之后，在十五岁那年，我选择放弃，放弃了爸爸妈妈引以为傲的天赋，就如他们放弃我一般。" C6 w8 {1 v& P3 Y$ C; 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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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是美术学院的教授，妈妈则是国内乃至国际小有名气的艺术工作者。他们一心希望我能步他们的后尘，成为一个画家，并达至他们也无法达到的艺术境地。我应该是有这种天赋的，所以自幼便获奖无数，前辈们都说我前程无可限量。但家庭的变迁令我却步。" Q8 E1 W! K3 M' ?2 Z
父母为此事特意放下身边一切与我面谈多时。想来也好笑，我这些年费尽心思，想让他们坐下来谈一谈终无结果，如今却因为我放弃作画而使他们再次聚首，或许当年我以此为挟，他们不会走到离婚这一步。只是，若他们不离婚，我也不会走到放弃作画这一步。- r; p l' Q# A, L
我听尽父母的苦口婆心，然后告之他们：“我已经无法为自己、为你们作画了。”+ g" I0 y" P; J. M1 {/ 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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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人也不行吗？”他们试探地问。/ |$ O* ]- A! _6 C. 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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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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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确如此。! U& X: Y) d" `' s( ?
睁开眼，天色如墨，完全不知现在是什么时候。我躺在床上，怔怔地看着因黑暗而变得模糊的天花板，哭出声来。1 R# `) K8 G" 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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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妈妈离婚的时候没有哭，妈妈离开的时候没有哭，爸爸沉迷于各种女色的时候没有哭，然而时至今日，一切皆成定数，我却哭了。4 q( W% _' q! L. z4 l8 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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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是因为我真的被遗弃了。/ P7 ^3 C6 j7 m8 i4 J8 t6 q6 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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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了许久，哭到感觉胃里空虚才稍稍停下来，想来是因为婚宴的时候没有吃饱。当下爬下床，到厨房找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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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箱里尽是生食，锅内空空如也，正要作罢，发现微波炉里放着一只暖盅。打开，是婚宴上吃剩的点心。+ a7 ]$ l1 W( t2 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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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才想起，点心是渡辺麻友打包回来，又转盛暖盅内放进微波炉的。说是见我没有吃什么东西，先暖着，等我饿的时候再吃。
作为继母，在这一时刻，她是暖到我的心。4 u! V! C4 [8 q&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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捧着点心回房，经过爸爸的房间，听见里面传出的微妙声响，心里好不容易堆积出来的暖意当即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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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点心丢进垃圾桶里，回房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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