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桥急匆匆地赶回家里,打开家门,一眼就看到了大岛的高跟鞋,也闻到了空气中那股淡淡的香气。
大岛回来了。
弥散在房间里若有若无的香气,让高桥紧绷的神经霎时间松弛了下来。她皱起眉头,思考着:我要怎么向优子桑说这件事呢?优子桑也不知道我和篠田前辈是同事,贸然开口的话岂不就……
这时,宠物屋里的小狗“汪汪”叫了两声,高桥大惊,听到室内似乎有脚步声响起,忙大声说道:“我回来了。”
“欢迎回来。”低沉沙哑的声音响起,大岛步履轻缓地从客厅走出。看到高桥身边的宠物屋,大岛眨了眨眼睛,步伐速度稍稍变快了一些。
那两条小狗自被带离篠田身边后,情绪一直很不稳定,在宠物屋里时而低声吠叫,时而焦躁地动来动去,让高桥一路上费了不少力气。但,当大岛蹲下身,将它们从宠物屋里抱出来的时候,它们却意外地安静了下来。
大岛的手指轻轻抚摸着小狗的皮毛,她金色的瞳孔注视着它们,嘴角浮起一抹微笑。那两个小东西驯顺地伸出舌头舔着大岛的手,尾巴也摇晃起来。当大岛将它们放在地上时,它们翻了个身,躺在地板上,露出雪白的肚子。
高桥知道,动物露出肚皮是表示臣服的意思。看着大岛的神色——那神色似乎可以称之为爱怜——高桥又想到在迪士尼乐园里游玩时的大岛,那时大岛快乐的表情,和此时爱怜的表情,似乎都荡漾着一股暖色的光芒,和平日里黑郁金香的色泽略有不同。
优子桑是很温柔的啊,高桥想着。忽然,她觉得有一点不对劲,但她又不知道是哪里不对劲,只是觉得大岛此刻的表情,她似乎在哪儿见到过。
“你们从哪儿来呀?”大岛轻声问道,她是在逗弄狗儿,一边的高桥则接上了话:“这是……是我公司里的一位前辈托我照顾的,那位前辈……”她顿了顿,自认自己的话里应该没有破绽,便装作语调自然地接着说道:“那位前辈叫篠田麻里子。”
说出篠田的名字,高桥心跳有点儿加快,大岛却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没有什么反应。高桥有点儿着急,忙说道:“篠田前辈她……她很不好,她有很重的心事,将自己锁在家里,还得了病,身体……快垮掉了……”
大岛终于抬起头,高桥的视线不敢和她对上,忙俯下身装作整理那些宠物用品,偷偷用眼角瞄着大岛。
大岛好像在想着什么。是在想篠田吗?高桥不知道,过了一会儿,只见大岛摇了摇头,说道:“真是个傻孩子。”她站起身,披上外衣,穿上鞋,推门走了出去。
“路上小心。”高桥说道。听到门关上的声音,她长出了一口气,心里却还是有些忐忑——大岛是去篠田那里吗?她能让篠田恢复正常吗?高桥也没有把握,不过,她能做的,她都已经做了。
高桥蹲下身,正想把小狗放进宠物屋,忽然,她打了个冷颤,她刚才觉得大岛注视着小狗的神情似曾相识,她终于想起来了。
大岛在看着前田、篠田的时候,似乎……也是这样的神情。
那,她在看着自己的时候呢?

篠田麻里子躺在床上,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窗子没有打开,室内的空气得不到流通,沉积出一股淡淡的霉烂味道。
死的味道。
篠田吸了一口气,死的味道便流进她的身体,她感到体内的器官正在衰竭,心跳好像越来越慢了,呼吸也有些费力。
我真的要死了吧。篠田想着。其实最初她的病并不严重,就像她告诉高桥的那样,只是发烧而已。但是,她没有采取任何的治疗措施,对病情听之任之的情况下,又连续熬夜、不好好吃东西,终于让病情加重,同时引发了一些并发症,身体也到了衰竭的边缘。
篠田清楚地知道,若是继续这样下去,最多再过一、两天,自己就不用再痛苦了,永远地,不用再痛苦了。
想到这里,她,唇角微微勾起了少许。
已经没有什么挂碍了,此前唯一放心不下的东西——那两条小狗,已经拜托给了高桥。所以自己现在已经是真正的孑然一身了,可以离去了。
孑然一身,就像是很久以前那样,就像是在遇到“那个人”之前那样。
篠田觉得眼皮有些沉重,朦胧中,她似乎看到了自己已经忘却的、自己不愿想起来的事情。
这就是走马灯吗?我,篠田麻里子,我的走马灯若是一场电影,那电影的开场白应该是这样的一句话——
我的妈妈不爱我,在我八岁之后,就再也、再也都没有爱过我。
成年之后,篠田有时候会看到电视节目里,那些初生就有残疾缺陷的孩子,他们的父母为了他们,求助世人、寻医问药、痛苦流泪的场面。那时,篠田就移不开自己的目光,她呆呆地看着那些可怜的孩子,想:为什么他们的爸爸妈妈,会这么疼爱他们呢?
这时,节目里的主持人好像在回应篠田一般,用感慨的语气说道:“天下间唯有父母对孩子的爱是最可贵最无私的啊。各位,何谓舐犊情深?何谓寸草春晖?没有父母不爱孩子的啊。请看,即使这些孩子身上有何种恶疾,他们的父母也不会放弃他们。同样的道理,放眼天下,每一对父母,绝没有嫌弃自己的孩子的。不管我们相貌如何,性格如何,在父母的眼里,我们都是最美丽的,最好的孩子啊。这就是大爱,世界上最最……”
去,你,的!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那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我的妈妈不爱我?!
篠田盯着电视里慷慨激昂的主持人,她面无表情,心中却疯狂地质问着。
也曾经,篠田想过:自己不是妈妈亲生的吧?她觉得自己若并非母亲的孩子,那么母亲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似乎也就说得通了。于是篠田在那段时间里疯狂搜集自己出生时的资料。那些资料很好找,也非常充足。无论是血型比对,DNA检测,还是出生时的录像,都在告诉自己——自己就是妈妈的亲生女儿。
原来如此,我的亲妈妈,不爱我;将我带到人世的那个人,不爱我。

我的妈妈不爱我,我从很小的时候起,就知道了。
无论是高中、大学,还是毕业以后就职的公司里,同学、同事们对篠田的评价,第一印象往往是“帅”这个字。这评价既来源于篠田的相貌气质,也和她从不穿裙子,一直穿长裤有关。
篠田不穿裙子,因为她从没穿过裙子,穿裙子她会觉得别扭。这就像是一个人本是左撇子,但若从孩提时起就被纠正为不能用左手,只能用右手的话,年深日久,左手也就无法使用了。
不过,在幼年的时候,篠田每每看到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女孩子穿着五彩缤纷的裙子,像一只只小蝴蝶翩然飞舞的时候,她也对裙子产生过渴望,但,她不能穿裙子,她必须穿上长裤,还有长袖衣服。
来遮盖她身上那一道道让人触目惊心的伤痕。
而一切,都始于麻里子八岁生日的那一天。

麻里子的妈妈是出身上流家庭、受过良好教育的名门大小姐,生性温和,待人有礼。可惜的是在她上大学的时候,父母因为意外而过世,家业也迅速地衰败了。所幸的是,她的男友并没有因此而离开她,而且,虽然家人反对,但男友终究还是在毕业后和她共结连理。
丈夫的家境也颇为殷实,不需要她出门工作,虽然公婆嫌贫爱富,始终不怎么给过她好脸色,但,她为了丈夫也默默地忍受了,在家中做一名全职主妇。
丈夫是个相当出色的人——工作能力方面。几年的时间就在事业上打拼出了自己的一番天地,然后购买了自己的房子。她很高兴,一方面是因为终于可以离开公婆了,另一方面,她已经怀有了自己和丈夫的爱的结晶。
唯一的遗憾是,从那时起,丈夫似乎耽于工作,有点稍微——只是稍微——不太能经常回家。
麻里子出生了,丈夫也很高兴,但,这似乎并没有让他的重心从公司移回到家里。
渐渐地、渐渐地、丈夫不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多,回家的时间越来越短,而且,关于他私生活的一些风言风语也传了开来。

麻里子八岁生日的那一天,妈妈准备了一大桌的饭菜,又画了稍浓的妆,和麻里子坐在桌边,她期望着丈夫今天能够回家为女儿庆生,而且丈夫也提前答应过了。
六点过去了,七点过去了,八点的钟声也敲响了。妈妈的脸色越来越阴沉。小麻里子望着一桌已经凉透的饭菜,吞了吞口水,怯怯地想问妈妈可不可以开饭了,这时,电话铃响了。
小麻里子当然不知道电话那边是谁,说了什么,她只知道妈妈一反平日里的温和优雅,发疯一样地冲着电话大吼。
当妈妈把电话摔到地上后,慢慢地转过头看着小麻里子,那眼神让小小的麻里子吓得浑身发抖。然后,妈妈忽然冲了过来,抓着麻里子的头发,把她拖到了地下室,从外面把门锁了起来。
好黑啊,好害怕啊。刚刚八岁的麻里子在地下室里哭叫着,乞求妈妈把门打开,她哭着喊自己错了,自己以后再也不敢了,虽然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她哭叫得声嘶力竭,她的声音在不大的地下室里回荡着。
过来多久呢?一个小时?两个小时?终于她再也没有力气发出声音了,她瑟缩着用细小的手臂抱住自己的身体,她的脸紧紧贴在那扇冰冷的门上,牙关打颤,她不敢回头,背后那漆黑的空间里,有无数看不见的妖魔鬼怪在盯着她。
最终妈妈还是打开了那扇门,但,噩梦也从那一天正式开始了。
没有了娘家的依靠、不得公婆的欢心,妈妈没有多少可以倾诉的人,而她的矜持也不允许自己向别人倾诉,于是被丈夫漠视的怨恨,妈妈只能埋在心里,而小麻里子,则成为了妈妈唯一的发泄对象。
妈妈的脾气越来越差,于是麻里子受“惩罚”的次数也越来越频繁,一开始是每个月一两次,后来发展到每周一两次,再后来,几乎已经是家常便饭了。每当妈妈将麻里子推进不开暖气的冰冷浴室,麻里子就知道,自己又要受苦了。
既然是出身上流家庭、受过良好教育的名门大小姐,妈妈当然不会做出太过粗暴的行为。每一次妈妈都非常非常地细致,细致到几乎可以称为优雅地,用指甲尖捏住小麻里子身上一块小小的皮肉,然后慢慢地旋转。这时候的妈妈,眼睛里放着光,脸色病态地涨成红色,紧紧咬着牙,鼻翼翕动着,喘着粗气。
一开始的时候,麻里子总是会哭叫,但,她只要一哭叫,妈妈就会用毛巾将她的嘴堵上,把她按在浴池里,打开水喉,用冷水冲她。
渐渐地,麻里子学会了不哭、不叫。她学会了呆呆地看着表情狰狞的妈妈一点一点地用指甲尖将自己的皮肉拧成红色、紫色、黑色。
这样的日子,从八岁那年开始,整整过了五年。
整整五年。
妈妈很聪明,她知道怎么样掩饰、怎么样不让麻里子身上的伤被人发现。而麻里子,从八岁那年之后,就变得沉默,不会与人交流了。但,纸里包不住火,在升上初中的时候,老师终于在偶然的机会下看到了麻里子身上的伤痕。
惊惶的老师马上通知了家长。是天意吗?还是阴差阳错呢?老师通知的,是麻里子的父亲,而不是母亲。
那个一个月也见不到几次面的父亲急匆匆跑到学校,勃然大怒,带着麻里子回到家里,第一件事就是狠狠抽了妈妈几个大耳光,妈妈则疯狂地嘶吼着,扑在父亲身上,连咬带挠。
麻里子就在边上看着这一切,面无表情地,看着这给予自己生命的两个人厮打。.
后来,麻里子被爸爸送到英国上学。远离了妈妈,又在心理治疗师的帮助下,她花了很长时间才渐渐走出了自闭症的阴影——那已经是她上大学的时候了。
生活似乎变得平静了,但在大三那年,忽然,日本传来一个消息:妈妈病重,将要不久于世。
麻里子知道那时候爸爸和妈妈离婚了——爸爸早就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妈妈由于虐待自己,被净身出户,没有得到一分钱的赡养费。这些年来,也没有她的消息,不知道她是如何生活的。
麻里子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整一天,终于决定了回日本去见妈妈最后一面。
虽然妈妈对她造成的伤害永远都不会消失,但,麻里子对妈妈似乎并没有太大的怨恨——也许是那时候年纪小,还不懂得什么是怨恨吧。这些年,远在英国,偶尔想起妈妈的时候,没有什么怨恨,只是有一点惧怕,还有……
会蓦然间,想起妈妈那为数不多的,宠爱自己的片刻时光——给自己讲故事、教自己弹钢琴、带自己去野外看漫山遍野的鲜花。

那是一所普通的小医院——甚至可以说得上有些简陋,但妈妈有一个单独病房,也不知是因为她命不长久,还是因为爸爸忽然怀念旧情的怜悯。麻里子站在病房门前,透过玻璃看着门里的那张床,心跳得有点儿快。
终于,她摒除脑中的杂念,深吸了一口气,慢慢推开病房的门。

你,永远不知道一扇门的后面,有什么在等待你。

麻里子慢慢走进病房,走到母亲床前,轻声说道:“妈妈,我……”她的话说了一半儿,就哽住了,面前的母亲,她几乎认不出来。
灰白的皮肤,皮包骨头的身形,脱落了半数的头发,如骷髅般的脸型。这是当年那位光彩照人的名门大小姐?不,这是一个靠着仪器和药物苟延残喘逃避死神的半死人。
麻里子的眼睛湿润了,她坐在床前,轻轻握住妈妈骨瘦如柴的手,一瞬间,关于母亲虐打自己的记忆都烟消云散了,她心中充满孺慕之情。
妈妈,我回来了,我在这里,我陪着您。麻里子想着,低声抽泣起来。
好像是听到了麻里子的哭泣,又好像是心有灵犀一般地,母亲的眼皮微微张开,看到了麻里子,她痴痴呆呆半晌,像是忽然认出了面前的人,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麻……里……”母亲的手上好像忽然涌上了力气,她紧紧抓住麻里子的那只手,声音嘶哑:“你……回……”
“我回来了……妈……”麻里子紧咬着嘴唇,想勉强撑出一个笑脸给母亲。
妈妈的另一只手抬了起来,轻轻抚摸着麻里子的脸。
麻里子感受着妈妈那低低的体温、粗糙的掌心,她泪如雨下,正想抱住母亲……
忽然,她感到有一点点的不对劲——妈妈的手指,正在用力按向自己的眼睛。麻里子本能地一仰头,妈妈的手指上那很久没有修剪的长指甲,用力从她脸上抓了下来。
感受到脸上一阵热辣,麻里子的第一个想法是:出血了。第二个想法是:妈妈是要……弄瞎我的眼睛。
妈妈像一只破败的风箱一样喘着粗气,嘴里喃喃地说些什么。麻里子呆呆地、下意识地俯下身去,听见了妈妈说的话。
“你的眼睛……和你爸爸的……一模一样……”妈妈喘息着,忽然,她的声音忽然变得清晰有力:“我恨你。”
那清晰有力中,带着十几年的怨毒:“我恨你。”
妈妈的呼吸停止了。麻里子坐在那里,看着窗外慢慢落下地平线的夕阳。当最后一丝阳光消失的时候,麻里子抓住妈妈死死攥着自己手腕的那只手,慢慢地,将妈妈的手指掰了开来。
好像……听到了指节断裂的声音,不过,她没有感到丝毫不安。

在那之后,篠田的生活陷入了黑暗。当然,那时她已经不是小孩子,在面对他人的时候,她已经学会了如何用面具来掩藏起自己真实的感情;但当回到家中,将自己与外面的世界隔开的时候,她就像变了一个人般——或者说,暴露出了真实的她。她拉上窗帘,只开一盏小灯,呆呆地坐在灯下,空洞的眼睛直直地凝视着房间中某个点。她就一直这么发着呆,直到在不知不觉中睡去。
没有恨,也没有爱,什么情绪都没有,只有漆黑的深渊。
这种日子不知持续了多久,直到,她遇到了“那个人”。
在遇到那个人之前,篠田是不理解“宗教”这种东西的意义的。无论是在家乡日本广为流传的神道教、佛教,还是英国的国教、世界上拥有信徒最多的基督教。她不明白所谓的“信仰”究竟有什么用处。信者得救?被谁拯救?神吗?这世界上真的有神吗?我没见过,我没有被拯救过。
但在遇到“那个人”之后,篠田终于知道了:原来宗教里的教义是真的,人是可以被拯救的,自己,终于被拯救了。那个人就是自己的神祗。
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感觉,那个人身上有一种幽深的光芒,那光芒吸住了篠田、那光芒涤尽了篠田心中的黑暗。换言之,那个人就像是更加黑暗更加巨大的深渊,她吞噬了篠田,于是篠田心中的那点黑暗,在那个人面前,就像是微不足道的一滴水融入了无尽大海一般。
那是尼采曾经描述过的,无始无终的强大力量。在那股力量面前,篠田屈膝、仰望,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平安喜乐。那就像是在舍卫国祗树给孤独园中听佛讲经一般的平安喜乐;就像是在加利利海边的山丘之上听基督宝训一般的平安喜乐;就像是几十年前,在中国北京的那个广场,那些疯狂而单纯的人们听着伟大领袖讲话一般的平安喜乐。
人不需要自己的思考和意志,他们把自己交在那些强大或伟大的人手中,聆听那些人的思考、遵从那些人的意志时,人就能够感到满足。
虽然今时今日,每个人似乎都在鼓吹自由、彰显个性,但,这些行为并非人类社会发展的体现。每个人的灵魂深处,依然埋藏着被统治的欲望,只不过很多人终其一生,都无法遇到那个足以令他们心悦诚服地拜倒在其面前的强大存在而已。
但,篠田遇到了。
即使“那个人”给予篠田的是常人看来痛苦和屈辱的体验,篠田也甘之如饴。她绝不会将之与妈妈曾经施加给自己的痛苦相提并论,在她心中,“那个人”赐给自己的一切,都是美妙的。
她的性格变得开朗起来,她感觉自己每一天都活在温暖的阳光之中,但……

终于被抛弃了呢。篠田看着天花板,又缓缓地吸一口气,死的味道更加浓郁。
被主人抛弃,这一定都是我的过错。她想着,意识渐渐模糊了起来,她好像看到了很多面孔,有熟悉的、有陌生的,独独没有“那个人”。
你们,谁能告诉我,我究竟为何而生?我历尽痛苦,终于得以在那一片温暖的阳光中徜徉,却又被抛离,落至极寒永冻之地。我既不能得到主人的眷顾,那我的生命还有什么意义?
芥川龙之介在她耳边轻声说道:“生命毫无意义,唯有死亡才是宇宙的真谛。”
是吗?原来如此。她想着。
太宰治点了点头,对她说:“睁开你那残破的双眼,看看这个残破的世界。人何以为生?人充满罪恶。天生万物以养人,人无一物以报天。死亡是人洗刷自己罪恶的唯一方式;是对世界唯一的贡献。”
是啊,我一定是充满罪恶,所以才……
“还在犹豫什么!”三岛由纪夫厉声道:“这痛苦太甚,超过你所能承受的,你无法改变,那就速速离去!”
可是,我……我还想……
我好想再见一见……
忽然,篠田听到公寓的门被轻轻推开的声音。即使脑子已经渐趋混沌了,篠田也下意识地感到迷惑:门是锁上的啊,不可能是公寓管理员,那,谁能打开门……她侧过头,向门口望去,但她的视力已经看不清东西了,她只是听到一个声音。
“喀嗒”那是高跟鞋踩在木地板上发出的清脆声音。
篠田脑中一片茫然,只觉得那声音很熟悉。
“喀嗒”又一声。
篠田那已近停滞的血液,忽地燃烧了起来。
“喀嗒”第三声。
篠田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挣扎着翻身,从床上摔到了地上。
“喀嗒”第四声,高跟鞋的主人走了四步,便站定在那里。
篠田逼迫着早已虚脱的身体,压榨出体内最后的一点力气,向前挪动着身体。她的面孔涨得通红,脖子上青筋凸起,她无意识地咬紧牙,口水不受控制地从唇齿间流淌出来,她鼻翼翕动,呼吸粗重,形象全无,但她根本不在乎;她在积着尘土的地板上拼命地爬行着,她却觉得自己走在通向耶路撒冷的大道上、走向朝阳升起的地方;她只有一个念头:我死也要死在主人的脚下。
她终于爬到了,她颤抖着伸出双臂,紧紧地搂住那个人的脚踝,脸贴在哪个人的鞋面上。那冰凉的脚踝、柔软的鞋面,让她感到无以言表的平静。那双黑色的高跟鞋就是唯一能让她安然死去的、开满黑郁金香的坟墓。
“我……我……”篠田嚎啕大哭了起来,这不同于幼年被虐打时时惊恐的哭喊,也不是之前在高桥面前短暂失控的落泪,这是真正赤裸裸的、发自灵魂的声音,只有在这个人面前,她才会如此毫无防备,因为她将自己的一切,都交在了对方手中。
就像是饱受委屈的孩子在母亲怀中哭泣时一般,这是慈爱的母亲,而不是那个虐打她、折磨她、在弥留之际也要伤害她的人。
篠田撕心裂肺地哭着,她感到一只冰冷的手,轻轻抚上了自己的头。
“傻孩子,我依然爱你。”篠田听到了那个低沉沙哑的声音。
极度的喜悦冲击着衰弱的身体,篠田再也经受不住,带着眼泪、笑着,昏阙了过去,在失去意识前,她听到了楼下救护车的鸣笛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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