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路卡的部落格

單元二十三、　小南的小實驗

小南偷偷做過一個小實驗。
　
曾經有一次被爸爸牽着走在街上時，小南抑起頭看向爸爸。至於為甚麼走着路會忽然想看爸爸，大概是基於孩子依賴父母的本能，對小南本人而言只是一個潛意識的動作。反正她只記得，當自己盯着爸爸的側臉線條才一兩秒，本來一直看着前方的爸爸像感應似的低頭跟自己的視線對上。而一個微笑在爸爸的臉上溫柔地綻放開來，蔓延至兩個深深的酒窩裏。

掛着微笑的爸爸當時雖然本能反應地“嗯？”了一聲，卻沒有具體地追問小南些甚麼，彷彿那個“嗯？”只是順口發出的語助詞。小南也沒有回答甚麼，只是咧嘴向爸爸回以一笑。

小南其實不知道爸爸為何甚麼也不問就朝自己露出微笑。一個四歲的小孩子似乎也沒有要探究原因的心思。小南只知道，自己很喜歡當時爸爸的笑容。

不久後小南又在無意中試了一遍。某天在等紅綠燈過馬路時，她因為無聊而仰頭看向正專注地盯着燈號和路況的爸爸。同樣地，爸爸很快便低頭跟小南對上視線。同樣地，小南看到爸爸臉上那溫柔暖和的微笑。這次爸爸還用手指輕輕點了一下小南的鼻頭，讓小南皺了皺鼻子。

於是小南偷偷地進行一個小實驗：是不是只要跟爸爸牽着手走路時仰起頭看爸爸，就能看到爸爸那個很溫暖、讓自己覺得很安心的笑容。

回家的路上、去公園的路上、等電梯時、在超市排隊結賬時……跟爸爸兩個人一起出門的時候很多，小南總是隔三差五就仰頭看向爸爸，而爸爸真的每次都會很快低頭對上小南的目光，回以一笑。就算爸爸原本皺着眉頭在思考甚麼，或者臉無表情看起來心情鬱悶，又或是剛被媽媽嫌棄地鹽了一臉而垂頭喪氣，小南還是只要一仰頭盯着爸爸看，無論甚麼狀況，爸爸只要低頭接上小南的上目線，原本緊繃的臉一定會馬上變得柔和。

這就像有個神奇的開關，能讓太陽從層層烏雲後冒出來。小南只覺得很好玩，像魔法一樣，只要仰起頭看爸爸，就隨時都能看到自己喜歡的爸爸的笑容。

當然，小南從沒欠揍地在自己惹怒爸爸後做這個實驗。在那些時候，她根本不敢跟爸爸對上視線。

爸爸很少真的對小南生氣，但只要一動怒就會很可怕。就像小南為了買爸爸的生日蛋糕而一個人去商店街、過馬路差點被車子撞到被路過的爸爸發現時，爸爸生氣大吼的樣子比黑化的媽媽更可怕；又像有一次在百貨公司小南為了看玩具而沒有牽好爸爸的手，跟爸爸在人潮中走散了後，透過廣播找回自己的爸爸表情也很恐怖。這跟平時小南向媽媽撒嬌、抱媽媽時爸爸因為不爽而大吵大鬧的表情完全不一樣。

當自己惹得爸爸生氣的時候，小南感覺那張臉永遠都不會再有笑容，而小南很怕再也看不到爸爸的笑容。只要想到這裏，小南就會癟起嘴哭起來。

小南從很小的時候就覺得，只要看到爸爸的笑容，就像每天起床時看到最喜歡抱着睡覺的玩偶仍在自己懷裏，或是當自己在刷牙時就能聽見媽媽在廚房弄早餐時乒乒乓乓的聲音：一切依舊，一切如常，一切安好。

所以如果哪天再也看不到爸爸的笑容，小南光用想像的，就足以刺激淚腺開始淚眼汪汪了。偶爾因為突然陷入這種奇怪的妄想中而紅了眼眶時，爸爸都會被小南嚇了一跳，手足無措地胡亂安慰她。

就算氣在頭上時，爸爸總是敵不過小南的眼淚。一慌起來就連生氣都顧不了，只懂要馬上安撫自己的女兒。

有一次在細問之下，聽着小南嗚咽抽搭着把哭的理由講出來後，爸爸愣了一下，然後“噗哧”一聲笑了出來，用力抱着小南在她的臉上親了一下。被爸爸放開後，吸了一下鼻子的小南看到爸爸的眼睛竟也是紅紅的。

小南對媽媽、麻里子大人和幼兒園班主任也做過同樣的實驗。當仰頭看媽媽時，媽媽也會像爸爸一樣懂得感應，很快就低頭看向小南。然而媽媽卻是微微嘟起嘴，露出困惑的表情，歪了歪頭“嗯？”一聲。反倒是小南這小痴漢覺得媽媽困惑的臉也很漂亮，而先朝媽媽咧嘴傻笑，而在看到小南的笑臉後，媽媽才會回以一個溫柔的微笑。至於麻里子大人，她會沖小南燦爛一笑，然後用力搓一搓小南的頭頂，把頭髮都搓亂。小南覺得麻里子大人其實是把自己當成求摸頭的小狗般。而仰起頭看班主任時，她只會溫柔地彎下腰問“小南怎麼了”，就像平時別的同學有事找她時一樣的反應。

跟身邊的大人都試過後，小南甚至試過沒事忽然看着敦子和友美，結果一個臉紅起來，一個兇兇地啐了一聲“幹嘛”然後回瞪自己。

似乎唯有爸爸才會在小南仰起頭看她時，不問“怎麼了”，不疑惑小南為甚麼會突然看她，也不覺得奇怪突兀，只安靜地回以溫暖的微笑。

當小南再長大一點，跟爸爸的身高差拉近了一點，在街上也越來越不需要被爸爸牽着走時，才無意之間跟爸爸提起小時候做的小實驗。爸爸聽見後呆了一呆，接着臉上便綻開那個小南最喜歡看的溫暖笑容，輕輕笑了起來。

─　爸爸呢，很喜歡、很喜歡小南喔。

聽到爸爸忽然冒出來的話，小南微微抬起頭，滾着圓溜溜的眼睛看着爸爸。她依然不解為何當自己看向爸爸、爸爸一跟自己的視線交匯時，便會沒理由、無條件地朝自己微笑。

可是爸爸沒有再解釋下去，只說小南以後就會懂得。

小南還慢慢觀察到，有時候爸爸沒說話只仰起頭看媽媽時，媽媽的反應並不像對着小南看她時的困惑，而是像爸爸對小南一樣，安靜地交換視線，然後向爸爸露出溫柔的微笑。

在這些安靜無聲的小動作之間，交換了一些只讓彼此感覺到的默契和語言，只是年紀尚小的小南仍未讀懂。

直到又過了一些年，已經是中學生的小南挽着爸爸的手臂在街上走着時，爸爸忽然無意地轉頭看向小南，而小南下意識地朝爸爸露出微笑、兩人相視一笑時，她才再次想起自己小時候的那個小實驗，也驀然懂了。

因為爸爸在走路時除了看路，還會不時注意被自己牽着的女兒的狀況，才能隨時感覺到小南仰起頭的視線；她能分辨小南有事要說的時候、跟純粹看着自己時的眼神差別，所以不會多問；而跟小南的視線對上時，那不管心情好懷、每次都不由自主無條件露出的笑容，名為“寵溺”。

其實也許小南自己也曾經無數遍下意識地、沒有理由地向爸爸露出微笑，只是自己從沒察覺，也沒有意識到原因。

─　爸爸。

小南清了一下有點噎住的喉嚨，對上爸爸詢問的眼神。

─　小南也很喜歡、很喜歡爸爸喔。

說完後小南感到自己的臉在發燙。隔了這些年才回應當初爸爸的那句話，也不知道爸爸對那時候關於小實驗的對話還有沒有印象。

─　幹嘛啊，都中學生了還突然這樣。還甚麼“也”啦，我又沒說很喜歡你。

爸爸雖然誇張地打了一個冷顫吐槽，臉卻是和小南的一樣紅。而眼裏的笑意，跟她當時雙頰的酒窩一樣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