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21


一个信封被放到茶几上。
白色的普通邮政信封,封口敞着,钞票的边角在封口处若隐若现。
一百万日元。尾上看着信封,从其厚度便能目测出其中的金额。当然,这并不是什么特异的本领,一百张钞票的厚度,大多数人都知道。但,尾上还能看出一些大多数人都不会看出来的信息。
——不使用电子转账或者支票之类的,代表金主是老派人物。虽然黑道或者一些恶质的公司也会因为不愿意留下银行记录而用现钞,但,他们是不会用信封装钱的,只有老派人物会这么做。
——找到收费颇高的私人侦探,代表金主应该具有一定的经济实力,再结合老派人物这一特征来看,他应该是个商社社长之类,大概并非继承家业,而是靠自己的实力打拼出事业来的。年纪则应该在五十岁以上。
——金额是一百万元。单纯从金额来说的话,倒不容易看出金主的财力如何,不过,以私人侦探行业的收费标准来说的话,一百万元高了一些,但高得并不过分。由此可见,金主不算吝啬,而且非常精明,懂得人类的心理。
尾上抬起头,看向面前三十余岁的穿阿玛尼高定西装的男子。
“您不是为自己的事情来下委托的吧?”
那名男子一直在观察尾上,见尾上发问,便反问道:“尾上先生的这个结论是通过推理得出来的吗?像福尔摩斯小说里那样?”
话语里有一点点好奇,也有一点点的讥讽,这讥讽并非故意,而是源于平素对别人颐指气使惯了之后养成的习性。
看来这人有一定的社会地位。尾上想着,笑了笑,没有答话。
“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鄙姓汤浅,东京佐藤商社的社长是我姨丈,这次我是替他来的,他希望你能够接下一宗调查委托。”
汤浅说完后停了一下,似乎要等尾上对“佐藤商社”这个名头做出应有的敬意,然后他指了指茶几上的信封:“这个是前金以及活动费用,事成之后,还有两倍的谢礼。”
未谈工作,先讲报酬,果然是财大气粗的做派。尾上端起茶盏,喝了口茶,脑中调出了东京佐藤商社的资料。他知道那是一座颇有实力的中型公司,而佐藤社长的年纪、经历都与和自己刚才的推测大致相同。
“那么,委托的具体内容是?”
汤浅拿出一张照片,丢在茶几上:“这是我表弟,佐藤健二。前些天他在家中被人袭击,打伤住院了。请你调查一下是什么人做的。”
尾上发现汤浅谈及佐藤的时候,语气里有一丝不屑,再加上他把照片“丢”在桌上的这个动作,恐怕这两兄弟之间的关系,谈不上兄友弟恭一类的。而对于这个委托本身,尾上倒是没觉得有什么奇怪——富家子弟嘛,总有各种各样的和人结怨的可能性,没有找警察处理,恐怕是不想对商社声誉产生影响。
尾上看着照片上的年轻人,问道:“有什么线索吗?”
“没有,那小子住处的安保摄像系统,那天似乎出故障了,什么也没拍到。”
汤浅的语气很随意,但尾上却微微皱了下眉:安保摄像出故障?这是巧合吗?
“听说你是关东最好的私家侦探,到时候就看你这位大侦探的推理啦。”
尾上没有理会汤浅话中的调侃,思忖了一下,说道:“委托我接下了。不过,我要先接触一下这位佐藤健二先生。”
“啊?”汤浅似乎没想到对方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不过他也没太在意,随口道:“哦,可以。”说着拿出笔来写了一个地址,“这是医院名字,到了那你问一下他的病房号吧,我忘了。”
看来兄弟感情真的不怎么样呢。尾上想着,接过地址。

送走汤浅,尾上给自己的助手智信打了个电话,告诉他准备开工,之后便驱车来到了佐藤健二所在的那家医院。
这是一家私人病院,收治的病患基本都是富贵阶层,安保措施很严格,并非随随便便就可以探病的。好在汤浅已经和医院方面打过了招呼,尾上报上姓名之后,便有一位医生带他前往佐藤的病房。
在医院的走廊上,医生告诉了尾上关于佐藤的情况——佐藤受伤后并没有采取任何措施,只是抱着身体蜷缩在家里的地板上。第二天钟点工去打扫的时候,看到满身伤痕的他,吓得马上联系了他的父亲,他这才被送到医院来。
佐藤的伤势不轻,全身上下三十多道鞭痕。医生告诉尾上:鞭笞会造成很可怕的伤害,如果不是因为施暴者似乎力气比较小,那么这三十多鞭,已经足够让佐藤死两次了。
“佐藤先生没有透露是谁做的?”尾上问道。
医生摇摇头:“不知怎么的,他一直处于一种恍惚的状态。他的血液中并没有药物残留,之前的病历显示其心智也一直没有什么问题,但,现在他对于外界的刺激毫无反应。”
佐藤的病房到了,医生打开门,示意尾上自己进去即可。
进入病房,尾上走近两步,便看到了床上的佐藤。眼前的他,和照片上相比,面色苍白憔悴,精神颇为萎靡。虽然神智是清醒的,却只是睁着一对无神的眼睛,呆呆地盯着天花板。
“佐藤先生?”尾上低声唤道。
没有反应。
“我是来帮你的,佐藤先生。”
没有反应。
尾上拉了把椅子,在床边坐下,双手抱胸,看着佐藤,过了一会儿,他脸凑过去,在佐藤耳边说道:“是一位女孩子把你打成这样的?”
佐藤的眼睛依旧呆呆地望着天花板,但,尾上觉得他的身体,稍稍颤动了一下。
尾上是从医生口中的“施暴者力气比较小”来推测的。但这里存在一个矛盾——施暴者是女性,而且必须是身材娇小的女性,这才符合力气小的特征;但若真是如此的话,身高堂堂一米七的佐藤,怎么会无法对抗这样的一位女性?
难道对方的人数是复数?又或者……他是自愿挨打的?
尾上想到了SM游戏,但马上否定了这一想法,SM游戏不过是色情服务的一种罢了,徒具架势,不可能会下这样重的手。
尾上看着佐藤露在外面的手臂,虽然包扎了,但,还是隐隐可见那紫黑色的鞭痕。尾上估算了一下鞭子的质地和尺寸,正准备再试着问一些问题的时候,手机短信的铃声响了起来。
“尾上君,我已经来到医院楼下了。”发信的人是助手智信。
尾上站起身,看了一眼佐藤,走出了病房。刚走出医院,便听到旁边有人打招呼:“尾上君。”
是智信的声音,尾上转过头,正想说话,却在看到智信的时候,忽然愣住了。
“怎么了,尾上君?”智信问道。
“不……”尾上揉了揉眼睛,“刚才不知怎么的,我好像没认出你来。”
智信笑了起来,说道:“名侦探也会眼花吗?”尾上摇了摇头,没再说什么,带智信上了车,向办公室驶去。


尾上,三十二岁,家中是歌舞伎表演的名门,他从幼时起,便受到严格的歌舞伎表演训练,并展现出了颇高的天赋,原本每一个认识他的人,都以为又一位歌舞伎明星会在不久的将来诞生。但,在尾上大学毕业后,他却很突兀地表示不会继承家业,然后选择了私家侦探这个行业,这一举动,几乎在他家中引发了一场地震。
如同周六晚八点档家庭伦理剧中的剧情——父亲的咆哮、母亲的抽泣、朋友的不解——这一幕幕活生生地在尾上身边上演着,而尾上的回答只有一句话——我不想我的生命里只有一扇门,只有一个房间。
任何矛盾都是无法真正调和的,矛盾只能发展出两种结果:妥协或者不妥协。
尾上离开了家,和家族断绝了一切关系。认识他的人都摇头叹息,觉得他的一生就这么毁了,曾经被期许的“名歌舞伎演员尾上”也再不可能出现了。
只是,八点档的剧情,向来以峰回路转见长。
五年后,尾上四处筹措资金、与别人合开的侦探事务所声名鹊起,在侦破了一宗警察误判的谋杀案之后,尾上被称为“名侦探”。
名歌舞伎演员变成了名侦探,尾上的人生并没有被毁,他开启了另一扇门。
不过,即使尾上取得了成功,他和家庭的关系也并没有缓和,而且依然有很多故人,无法理解他当年作出的决定。毕竟,在日本,和受人尊敬的歌舞伎演员比起来,私家侦探,并不是什值得骄傲的职业。
但尾上并不这么想。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他自己最清楚——自己在做侦探上的天赋,比歌舞伎演员还要高。而且,他对歌舞伎表演的兴趣并不大,却是极其热衷侦探这个行业。天赋加热情,熔铸在一起,宛如一把出鞘的利刃,需要的,就是令其展现锋芒的案件了。
说到案件,那是从来不会缺乏的。畸形的日本,畸形的东京,光鲜亮丽的外表下有太多不为人知、不堪入目的秘密。当一个秘密牵动另一个秘密的时候,它们会发生微妙的反应,这种反应对于某些身处上层社会的人士来说,是相当令人头疼的,在这种情况下,报警并非上策,而交给私家侦探来解决,则是最好的选择。
尾上出道至今,接手大小案件,从没被难倒过,可说是无往不利。
无往不利,直到……
今天。
今天,自尾上接下委托算起,已经三个星期。今天,尾上依旧一无所获。
这是尾上职业生涯中,从未出现过的情形。佐藤健二并不是个低调谨慎的人,他的行踪很容易就能够被搜集到。尾上只用了两天时间,便掌握了佐藤大部分的社会关系,以及出事之前一个月至当天的活动行程。照常理来说,将社会关系和活动行程相互对照一下,很容易就能理出大致的线索,但,实际情况却并没有那么简单。
佐藤是十月初回京的,到他被打伤那天,这一段时间里佐藤少爷的行程无非是花花公子的奢靡生活,并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若说有什么值得留心的,那就是回京的当天。
那天,佐藤离开机场后,隔了两个小时回到了家里。根据佣人的说法,他似乎心情很差。心情很差?原因是什么?尾上调取了佐藤所乘飞机头等舱的录影,看到在飞机上的佐藤,并无异状,反倒还兴致勃勃地调戏着空乘。
那么导致他心情变差的原因,是在他下机之后?是在他离开机场回到家之前的这两个小时里?这两个小时里发生了什么?尾上又去找当天的机场监控录影。一般来说,从监控录影里,可以看到佐藤自机场出来之后,坐了什么计程车,去了哪里,这样,他的行程一目了然。但……
“出现了机器故障,那天机场出口的监控,有三分钟没有记录下来。”机场的工作人员如是说。
又是故障?像是佐藤住处监控那样的故障?尾上立即嗅到了这其中的诡异味道。但虽知其诡异,却也无计可施。毕竟没有了那三分钟的录影,佐藤在机场见到了谁,上了什么车,去往哪里,全部无从得知。
尾上不会囿于这一条道路,他让助手智信继续在机场出租车方面打听,而自己则从另一个假设上着手。
“鞭打佐藤的是一名女子”这个假设。
首先,以施暴者的手法和效果来看,雇佣他人的可能性是不大的。在这次的事件里,应该是和佐藤有过龃龉的女性亲自下手。
和佐藤有交往的女性多不胜数,但,尾上早早便过滤掉了其他人,只将注意力放在了两个人的身上——佐藤一直觊觎的千金小姐前田敦子,以及佐藤最近“传召”频频的名模斋藤支静。从与佐藤的关系上来考量,这两个人的嫌疑是最大的,尤其斋藤支静,她是在事件的当天还与佐藤见过面。
但,虽然怀疑,尾上却没有拿到任何证据。前田在事发当天一直在公司;而斋藤,她与佐藤密会之后,离开酒店便赶去参加某广告的拍摄。这两个人的行程,和佐藤遇袭的时间完全对应不上。
一起看起来非常简单的自宅内遇袭事件,从很多方面都可以着手破获,就像是一条条的线,在线的终端,就系着那名施暴者。但,每当尾上顺着一条线摸下去的时候,却总是在某一个点上,线,断掉了。看似是巧合,看似很普通,但,当屡屡的“巧合”与“普通”混在一起的时候……
直觉告诉尾上,这件事情,诡异的气息越来越浓厚。
但,这只会让尾上感到兴奋。他从视频和文字的资料中抽出身来,向佐藤家借用了佐藤的跑车,开车来到了事发当天,佐藤与名模密会的酒店。
尾上看了眼时间,现在是下午三点,那天,佐藤是在三点零七分离开的酒店。尾上将车停在路边,闭起了眼睛。
阳光透过路边的法国梧桐,从车窗映进来,在尾上的脸上,映下斑驳的光影。
十月中旬了,午后的阳光还是很温暖。
还有五分钟。
奔驰SLK跑车,真皮座椅的皮革味道,混进车内香水的味道中,在阳光里微微发酵。
还有三分钟。
尾上一只手摩挲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搭在挡把上。
还有一分钟。
忽然,有一阵微风吹起,带起地上的落叶,缓缓飞行。
时间到了,三点零七分。
尾上睁开眼睛,发动了车子,按照当日佐藤的行车路线,慢慢行驶起来。
车子驶过一间超市,超市门前,戴着帽子、系着围裙的员工们正在搬卸货物。
佐藤,他经过这里的时候,看到了什么呢?
车子驶过一处工地,工地地盘上,戴着安全帽,围着汗巾的工人正在作业。
佐藤,他经过这里的时候,听到了什么呢?
车子驶过一间写字楼,西装革履,夹着公文包的白领们,进进出出。
佐藤,他经过这里的时候,想到了什么呢?
不,不是“他”,而是“我”。
我,那天的心情并不好,因为酒店当值人员说,我那天离开酒店的时候,脸色阴郁,似是有什么事情让我非常郁闷。
我为什么会郁闷?我是一个富家少爷,什么事,或者说,什么人能让我有郁闷的感觉?是斋藤支静吗?不,不会,她只不过是我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一个玩具罢了,她还没有这胆量,也没有这资格。
能让我这富家少爷郁闷的,只会是身份不比我低的人。
前田敦子?会是她吗?
很多人都知道我在追求这位生性冷淡的千金大小姐,很多人也都能看出来,这位冰山美人总是对我冷冷淡淡的。
不过,前田在我被打的那天,一整天都在公司。
但是……
尾上的眉毛忽然耸了一下。
在“我”回东京的那天,前田本应上班的,却没去公司,莫非,她也去了机场?而那天机场出口监控录影,有三分钟没有记录……
如果,“我”被打那天的事情真的和前田有关,而,“我”回东京那天,前田也在机场的话,这两次莫名其妙的摄像监控录影消失,就全部和前田有关。
“吱~~~”尾上猛地刹停了车子。脑中将所有调查得到的资料重新梳理起来。
尾上有着惊人的直觉和逻辑分析能力,他很擅长在种种细微的,或者看似不起眼的线索里,搜寻出有用的脉络。可是,即使他推算出了前田和录影消失有关,这却并不算什么突破性的收获。脑中的资料梳理过后,依然无法得到前田和这一事件的关联。
因为他早就彻查过前田,但却什么也没查到。
或者说,有什么人,令尾上查不到。
尾上揉了揉眉心,微微叹了口气,有一点挫败的感觉出现在他心中,他从没遇到过这样令自己束手无措的案子。不过,这微小的挫败感,只会更加点燃他的斗志。
尾上深呼吸了几下,发动车子,向自己的工作室驶去,他决定再查一查前田。

普普通通的街道,普普通通的公寓楼。大隐隐于市,没人会想到在这一片普普通通的环境里,隐藏着关东第一名侦探的工作室。
尾上走出楼梯,来到自己的单元前,打开房门,左脚刚迈进屋子,右脚还未抬起,就仿佛被什么力量压住了,停在那里——这房间,不对劲。
尾上保持着静止的姿势,眼睛缓缓地扫视室内:房间里静静地,一切和自己离开前并无不同,但,就是有那么一股奇妙的违和感。
尾上静立了约一分钟,慢慢伸出手,拿起玄关鞋柜上的花瓶,拔掉花束,从花瓶中取出了一具微型摄像机。尾上看着摄像机上的画面,按下快进键,从自己离开时一直看到现在,但,摄像机上并没有拍到任何其他人进入过屋子。
尾上皱了皱眉,想了想,放下摄影机,轻手轻脚地走进房间,侧着身体拉开了内室的拉门,小心翼翼地向里面看了一眼后,却愣住了。
内室的桌子上,整齐的码放着两排纸币,每排五垛,每垛五捆,万元面额。每一捆的厚度,都和汤浅那个信封里的那一捆相同。
汤浅的是一捆,一百万日元。而,尾上面前的,是一百万乘以二,再乘以五,再乘以五。
五千万日元。
谁?为了什么?又是怎么绕过摄像机进来的?
尾上思考着,却看到桌子上除了钱,好像还有一些什么东西,他走了过去。
五千万的旁边,是一张照片,照片上,正是尾上准备继续追查的前田敦子,以及,一位长发金眸的女孩儿。
钱和照片的中间,是一张字条。那张字条,似乎是分开这两样物事的分界线。字条上有短短的几个字:
“二选一”

 

 

part.22



女佣奉上咖啡后便退了下去。安静的客厅中,咖啡的香气袅袅弥散开来。
那香气有一点特别。
尾上端起咖啡,靠近鼻端仔细嗅了一下,又轻抿了一口,只觉鼻腔中和舌尖上的两种感觉天差地别——咖啡味道甚是寡淡,和那馥郁的异香合在一起,像是个身披华服的穷小子。
放下杯子,尾上心中已经了然:果然是喜爱奢侈享受的富家少爷啊。他抬起头,微笑着说道:“恭喜出院,佐藤先生。”
桌子对面,佐藤坐在一架轮椅上,穿着宽大的丝绸睡衣,睡衣下的身体上依旧缠满了绷带。他垂着头,头发虽然洗过了,却没有什么光泽;他没刮胡子,凹陷的双颊上,凌乱的胡茬一直连到下巴。这幅模样,和以往光彩照人的佐藤健二简直判若云泥。
尾上口中虽说着“恭喜出院”,但他心里很清楚,这并不是可以出院的状态。尾上也听说了,佐藤坚持要回家养伤,他父亲无奈,只好将他送回家,同时派了一名医生、两名女佣以及数名保镖,二十四小时驻守在他身边。
“急着出院,是因为家里有什么放心不下吗?”尾上问道。佐藤似乎没有听见尾上的话,依然低垂着头,大理石桌面上,清晰地映出他枯槁的面容和无神的双眼。
面对佐藤的视若无睹,尾上毫不介意,他也不急于再问些什么,眼睛缓缓地打量着客厅。
就是在这儿吗?
“唰”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挥舞起来,带起迅疾的风声。
就是在这里发生的吗?
“啪!”清脆的击打声,烙上暗红的印痕。
那个……照片上的长发、金眸的女孩子,是她吗?
尾上合起双眼,在脑海中勾画出那一幕——那娇小的身形,那皓白细嫩的手腕,挥舞着漆黑冰冷鞭子,在空中抖出凄厉的尖啸,然后狠狠地挞在佐藤的身上。
一鞭、又是一鞭。佐藤当时是什么样的反应?抱着头哭号吗?哀求她住手吗?但她没有怜悯,她毫不留情,她鞭笞着这平素傲慢的富家少爷,看着对方在自己脚下蜷缩成一条可怜虫。那时的她,又是什么表情呢?咬紧牙关怒目而视?对着佐藤破口大骂?不不不,不会是那样的,她……
她一定是在笑。
脑中的景象正在跃动的时候,忽然,尾上微微感到一股异样,他睁开眼,却见佐藤不知从何时起已经抬起头,正静静地看着自己。
见尾上睁眼,佐藤的头又垂了下去。尾上发觉自己的呼吸变得有些粗重——不是因为佐藤的注视,而是因为自己刚才脑中那残忍的一幕。
残忍而……美丽。
尾上眯了眯眼,放缓呼吸,微笑着说道:“还是不愿意和我交流吗?佐藤先生?”他似乎无奈地耸了耸肩,站起身,“那我下次再来打扰,请保重身体。”
佐藤置若罔闻。尾上向门口走出几步,像是想起什么般地停了下来,说道:“那个是麝香猫咖啡吧?世界上最昂贵的几种咖啡之一。”他停了一下,又道:“有人视这咖啡如大敌,也有人将其奉为奇珍。”
“有些人惧怕的,有些人却享受,这世界真有趣……啊,对了,尾上先生,你是选择惧怕还是选择享受呢?”
佐藤依旧低着头,不言,不动。女佣打开门,尾上笑着走了出去,他已经不需要佐藤的回答了。

每次走进前田办公室的时候,高桥都会有一点点头皮发麻的感觉。此刻她已经知道,这间办公室里的布置为何如此简洁、室内的光线为何略显幽暗。高桥的目光投向花瓶里的那枝黑郁金香。
那必是全身心的渴望,必是强烈到无以复加的倾慕,才会将自己的办公室也布置成某人房间的样子。就似是在无声地说着:即使是你身边最微不足道的小事,对我来说都有非比寻常的意义;我想让我生命中,充斥着更多更多能让我想到你的东西。
这,就是令高桥头皮发麻的原因——这可是那个冰山美人前田敦子啊。
谁能够相信冷若冰霜的前田会对一个人抱持着如此强烈的感情?谁又能相信那不可侵犯的前田会心悦诚服地拜倒在某人的面前?
可高桥必须相信,不能不信,因为那是她亲眼看到的情景。那情景中的前田和此时的前田反差太过巨大,犹甚于篠田之前带给高桥的冲击。这巨大的反差,让高桥紧张,但那紧张并非来自于恐惧,而是来自于……
兴奋。以及一点点莫名的快感——我,可是看过你不为人知的一面呢,前田桑。
高桥抑制着这兴奋,不让自己的感情表露在脸上,她装作目不斜视的样子站在前田的办公桌前,非常隐蔽地打量着前田。
太美了。
前田确实是少见的美女,即使她现在穿着保守的职业套装,正在和人通电话,她的体态和姿容,也令人着迷。完美无瑕的身材,美艳不可方物的脸庞和那双夜一般朦胧的眼睛。
很魅惑吧?
可高桥想到的,则更加令人心旌摇荡:那完美的身材扭曲着;那美艳的面孔上混杂着羞耻、痛苦与快感;那双眼中包含着的是泫然欲泣的哀恳和渴求。
高桥想着,渐渐地口干舌燥起来,她有时候会想:自己会不会被这明暗两个世界的差异弄至疯狂。但,她从没想过从这样的世界中抽身出来,不仅是因为偷窥到他人秘密后带来的那种令人战栗的快感,更因为……
只要是优子桑的,我都想看,更多……更多……更多……

“我明白了。我会让他进行采访的,社长。”前田说完,挂断了电话。只要在公司里,无论是否当着同事,她也绝不称社长为父亲。
高桥立刻从自己的精神世界里跳出来,神情恭谨地等待前田的指示。
前田长长的睫毛低垂,看着桌子上那张写着“周刊文艺夏冬 记者 日之丸四驱郎”的名片,沉默了片刻,伸出纤长的手指,轻叩了两下桌子。
高桥忙趋前道:“是?”
“人呢?”
“在会客室等着。您看……”
“让篠田去。”
“啊,那个……篠田课长身体不舒服,请了病假。”
前田神色不动,眼睛抬起,看向高桥:“她病了?什么病?严重吗?”
虽然口吻依然冷淡,也只是三个短句子,但高桥能听出这话中的一丝关心。虽然不多,却也足以让高桥感动——毕竟这可是冰山美人。
“课长说没什么大碍,可能是换季导致的感冒。”
“嗯。那你去吧。”前田说完,低下头,开始了自己的工作。
高桥大惊:“哎?我?那个,我我我刚入职半年多,采访什么的……”她正语无伦次地说着,却见前田秀眉微蹇,挥了挥手。
烦。
“……是,我明白了,前田桑。”高桥不敢再多说什么,向前田躬身,“打扰了。”退出了办公室。

记者年纪不大,三十出头的样子,外形英挺,说话也很有礼貌,谈话的时候,脸上一直挂着微笑。记者随和亲切的态度让高桥的尴尬减少了很多,慢慢地也放松了下来。心情一放松,高桥就有些分神,有件事情让她比较在意——刚见到这位记者的时候,她就在对方身上闻到了一股气味,这气味似曾相识,自己以前在某人身上闻到过。
是什么时候?是从谁身上?
高桥一边回想着,一边回答着记者的问题。令她略感宽心的是,对方声称这是一次以当代白领生活状态为主题的采访,所以并没有太多与公司有关的话题。记者用拉家常般的口吻,问着高桥一些琐事。问题中似乎没有太多涉及隐私的地方,只不过,高桥不知道,对有些人来说,窥一斑即可知全豹。
过了约莫半个小时,采访结束了。记者礼貌地和高桥握了握手:“谢谢,高桥小姐。”
“不客气,没帮上什么忙。”高桥说着,微微抽了抽鼻子。
“那么我告辞了。”记者站起身,向门外走去。
这个气味,好像是……
“请等一下。”高桥说道。
“是,有何指教?”记者回头,微笑着问道。
“您认识一位,那个……佐田,不对,佐藤先生吗?”高桥终于想到了那气味让自己感觉熟悉的原因。
记者愣了一下,眨了眨眼,不解地道:“抱歉,记者认识的人太多了。姓佐藤的……不知您说的是?”
高桥有些脸红,她也觉得自己有些冒失,但她还说说道:“是一位身材不高,开着跑车,似乎很有钱的佐藤先生。”
记者想了一下,耸了耸肩:“真抱歉,想不起来了,也许我采访过吧。不过像我这种平头百姓,对于您说的那种有钱人,恐怕即使我认识他,他也不认识我吧。”说着,他哈哈笑了起来。高桥也随之不好意思地笑了:“这……真是对不起。”
“没什么,那再见了,高桥小姐。”记者说完,离开了会客室。
走出公司,智信正坐在车里等着,“日之丸记者”走上车,长出了一口气。
“怎么?脸色有些奇怪。”智信边发动车子边问道。
“日之丸”摇摇头,没说什么,心里却感到奇怪:高桥南,她怎么知道我认识佐藤?她和佐藤又是什么关系?佐藤的资料里没有任何迹象表示他们两个认识啊。

在“日之丸记者”疑惑的同时,高桥也同样感到不解: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位初次见面的记者身上闻到佐藤的气味?不过她并没有深入去想——也许是自己搞错了,也许是那两人用了同样的香水,总之,这不重要。
大岛的生日就快到了,高桥已经有了一个计划,想为大岛准备一份生日礼物。现在她满脑子都是这件事情,和她那位神秘的室友比起来,采访什么的,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情罢了。本来今天高桥就想在下班后去为大岛挑选礼物,但,天不从人愿,今天的工作相当多,高桥一直加班到了晚上九点多。
在社会竞争激烈的日本,加班乃是普通之极的事情,高桥又是任劳任怨的性格,理应不会对此有什么怨言,但今天她却颇有些不情愿,不仅是因为打乱了她为大岛挑选礼物的计划,更重要的是……
今天,优子桑晚上吃什么呢?我不在家的话……
完全没有留给自己的余裕,一直想着大岛,终于完成工作离开公司的高桥,急匆匆地赶回了家里。
“我,我回来了。”有些莽撞地喊着,推开门的高桥,并没有听到自己期待的那声回应。高桥低头,见大岛的鞋摆在玄关的地面上,客厅的灯也亮着。但,目光所及之处,并没有大岛的身影。高桥看了下时间,已经将近十点了。
这么晚了,优子桑休息了吧。高桥叹了口气,仿佛一天工作的疲累感忽然全数涌了上来。她慢吞吞地脱下鞋子,无精打采地走向浴室。
草草洗了个澡,高桥拖着身体走上二楼。经过大岛门前的时候,她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她想也许自己应该敲敲门,道一声晚安,但她又不愿打扰大岛;她又想着,也许大岛会推开门——可能是下楼喝水,可能是取洗手间——那样的话,自己就可以装作正好走过她门口,说:“啊,我回来了,优子桑还没睡吗?”
高桥就这么踌躇着,可那扇门,却始终没有打开。她终于放弃了,垂着头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大岛睡着了吗?高桥在她门前徘徊的时候,她是毫没发觉地在沉睡?还是含笑品味着高桥那进退两难的心情呢?没人知道,这一切都被那扇门挡在了后面。
走进房间,已经快要十一点了。一阵阵倦意袭来,高桥迷迷糊糊地打开衣橱,拿出一样东西——一样不属于她的东西——躺到了床上。
高桥将那件物事展开,轻轻地盖在脸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就觉得那股令人陶醉的气味,缓缓流入自己的身体,让自己全身心都放松了下来。
不知从何时开始,这似乎成了高桥的一个习惯,或者说是癖好。她会在快要入睡,意识变得有些不清的时候,打开衣橱,拿出那样物事,索取上面的气息。如同上瘾一般。而这一切行为,都是在梦游一般的情况下完成的。所以当高桥醒来的时候,想到自己的所作所为,她虽会感到羞耻,却也会安慰自己说:那是我困得迷糊了的时候做的,下次不会了。
当然,下次她依然会打开潘多拉的盒子。因为,在朦胧中嗅到那气味,感觉太过美妙。
有人说梦是“黑甜”。对于高桥来说,这词汇是在太过精准,因为那物事确实是黑色的、香甜的。
脸上盖着那薄薄的织物,嗅着上面的味道,高桥沉沉睡去。在梦里,她依然念念不忘自己今天回来太晚,没能为大岛做晚餐的事情。
唔……明天……一定要做一顿丰盛的……
优子桑……一定喜欢……
生日……优子桑……
礼物……优……
…………
…………
从你入睡,到你醒来,在现实里是数个小时,而在意识中呢?多久?也许一秒,也许一年,也许一生。
仿佛是和自己的梦衔接一般,高桥迷迷糊糊睁开眼的时候,发觉窗帘被拉开了,阳光已经洒满自己的房间,以及……
照着,坐在自己床上的,大岛。
高桥揉了揉自己惺忪的睡眼,一时间搞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直到那略显低沉沙哑的声音响起:“天气很好呢,我们去迪士尼乐园玩吧。”
这不可能是梦。即使眼睛看到的不是真实,但那流入自己心底的声音,涌进自己鼻腔的体香,也都不是真实吗?不。
高桥一个激灵,睁大双眼,看着自己面前的大岛。
淡金色温柔的阳光像是上帝给予她化妆品,涂在那白皙的面庞上,清丽动人。她穿一件黑色的丝绸睡衣,似乎醒来之后,她忽然想要去玩,便就这么悠然走进了高桥的房间。睡衣略有点大,有些松松垮垮的,但依然不能遮住她曼妙的身材。在睡衣的襟口处,若隐若现的,是和这秋天不甚相宜的旖旎春光。她一双光洁的腿叠在一起,拖鞋挂在她脚尖上,一晃一晃的,晃出撩人的韵律。
黑郁金香在阳光下,也开放得妩媚依然。
这不是梦啊!优子上说去迪士尼,那不就是……约会!?高桥直挺挺地坐了起来:“好,好啊!我一直想去迪士尼!”
大岛笑了,她也不看高桥,手肘支在腿上,手掌托着下巴,纤细骨感的指尖轻点唇部。浅浅的笑意就从她指尖、唇角上悠悠地扩散开来。
“我先去做早餐,昨天回来晚了,没来得及……”高桥一边说着一边穿衣服,忽然,她的动作僵住了,全身的血液仿佛被冻结一般。
自己潜入大岛房间得到的那条黑色蕾丝内裤,就静静地躺在自己被子上,大岛只要稍稍转一下头,就能看到。

 

 

part.23


意外——unexpected——想象不到的,意料之外的,突如其来的。在文学或者影视作品中,“意外”被广泛使用,用以推进剧情、制造矛盾。
“没想到……”、“可惜的是……”、“事情竟然……”、“天有不测……”这些句子往往带出峰回路转荡气回肠的剧情。
而纵观全球,似乎在南朝鲜的电视剧中,“意外”出现的频率异常的高——我爱上了一个人,但我竟发现他是我失踪已久的哥哥,我们黯然分开之后,我却又发现我的哥哥其实和我毫无血缘关系,我们以为我们终于能够花前月下花好月圆花街柳巷的时候,我亲爱的不是哥哥的哥哥却被检查出患上了绝症,哦不,那是误诊,欧巴是健康的,患上绝症的是我……
诸如此类。
在慨叹南朝鲜人民的生活如此丰富多彩险象环生毫无尿点之余,我们也由衷地钦佩他们心理承受能力的强大。
不过,不可否认的是,意外确实就在我们身边,意外经常会意外地出现。早上醒来的时候,你也许会想,今天又是人生中平凡无奇的一次二十四小时循环,是过去或未来的一个平淡日子的复制。也许在百分之九十九的情况下,确实如此,但,也许那另外的百分之一,已经无声地降临。
比如今天的高桥南。
昨天晚上睡着的时候,,高桥怎么也不会想到一觉醒来之后,会看到大岛坐在自己床边,更想不到她会提出一起出去玩。这情景对于高桥来说美好得有些梦幻。不过,unexpected也并非都是美好的意外,当时,那条黑色的蕾丝内裤让高桥吓得几乎心胆俱裂。所幸大岛没有看见,最终也只是有惊无险罢了。
在偷偷藏起那条内裤的时候,高桥的手微微发颤,她感到一种带着羞耻的刺激感——大岛就在自己身边,而自己正拿着大岛的内裤。她想:如果我嗅着优子桑内裤的样子,被优子桑看见的话,她会说些什么呢?她会用什么样的眼神看我呢?
嫌弃吗?鄙视吗?不屑吗?
虽然被大岛讨厌是高桥无法接受的,但是,想到大岛也许会用那样的眼神看自己的时候,微微的麻痹感,就攫住了高桥,她似乎对那种情景,有一点点的……
不,不不,这是不对的。高桥用力甩头,想把这些奇怪的想法驱逐出大脑,她对自己说:早上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不要再想了。她抬头看了看天,天空晴朗,以十月来说,今天的天气很好。然后高桥低下头,目光自然落在走在自己前面的大岛身上。
黑色的衬衫,黑色的夹克,黑色的七分裤,黑色的高跟鞋。一身黑色的衣装中,唯有从裤脚处延伸出来的小腿、脚踝和脚背,呈现出一个美妙的雪白弧线,像是从玄妙的幽暗中绽放出的光芒。随着大岛的走动,那黑色掩映下的白光诱人地闪动着。
高桥本以为大岛今天会穿裙子的,所以她看到大岛的裤装时不禁有些失望。不过,这略微的失望很快就消失了,消失在大岛那被紧身牛仔裤包裹着的浑圆双腿和挺翘的臀部中。
随着双腿的摆动,细微的震动从高跟鞋的鞋跟流上来,流过大岛的双腿,在那桃形的臀部上、在那紧绷的布料下面,摇曳出一股轻柔的邪气。
古代有人邯郸学步,只为走路时姿态美观。而大岛走路时的姿态,就算是邯郸人看到了,也会感到心旌摇荡吧。
高桥感觉自己的视线就像是飘在大岛身边,她亦步亦趋地跟着大岛,几乎忘了自己一路是怎么走过来的,直到大岛停下脚步,她才下意识地站定,抬头一看,宏伟的东京迪士尼乐园已经在眼前了。
买了票,二人进入园中。东京迪士尼乐园,本是世界上日均接待游客数量最多的乐园,拥有一天接待十万人次游客的惊人数字。若在平日,这里本应是一派人头攒动,熙熙攘攘的景象,但今天,园里的游客却意外的少,今天的迪士尼乐园,不像是日本最大的游乐园,却像是一座山野公园,三三两两的游客在空旷的乐园里信步而行,更没有任何一处娱乐设施前有排队的情景。
“这……今天人怎么这么少?”高桥感到不可思议,她以前也来过这里几次,每一次的游玩经历都是痛并快乐着——痛在喧闹杂乱的人流和长时间的排队里。她已经认定在迪士尼,这是等价交换的定律——用数十分钟的等待换取数十秒钟的快乐,但,今天却……
“不是很好吗。”大岛说道:“我不喜欢人太多的……”话还没有说完,大岛就被人抱了起来。
高桥愣在当地,大脑几乎无法处理自己所目睹的这一情景——那在无光之夜静静散发着神秘吸引力的黑郁金香、那个微笑着看别人哀求自己的主宰者、那个眼波里永远闪烁着幽深金色的大岛优子……
她……她就像个小孩子一样被别人抱着举了起来,还因为惊讶而扑闪着她那两只大眼睛……
这,这世界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高桥觉得天旋地转,不过,她马上看见了抱起大岛的人——也不能说是人,那是一只米老鼠。
高桥松了口气。
大岛回过手,揽住米老鼠的脖颈,笑着对高桥说道:“帮我们拍照。”
高桥忙应道:“好的。”举起相机将大岛与米老鼠相拥的画面拍了下来。身体虽然将听从大岛的要求当成了最优先的事项,但,她的脑中还是感到有些难以置信:优子桑看起来很开心的样子啊,想不到她也会露出那样的笑容呢。
不过,那也是另一种的吸引就是了。
拍完照,两人在园内游玩起来。就像是刚刚被米老鼠抱起的一幕延续下来一般,在各种游乐设施上玩着的大岛,虽然不会像大多数小女生那般兴奋得吱喳乱叫、激动得满脸通红,但,那双金色瞳孔里流露出来的,确实是快乐的神采。
嗯,优子桑也是个年轻女孩呢。高桥看着坐在旋转木马上的大岛,心中想着。自己是不是忽略了一些东西呢?优子桑是个二十五岁的女孩子,她也会有年轻女孩儿的喜好吧?
这乍看之下似乎有些格格不入——那个光线沉浮昏暗的房间里的大岛,和面前这个在游乐设施上的大岛,形象颇有差距。但,这其实并不矛盾——你不可能知道一个人的全部,但那全部,都是这个人本身。就像前田和篠田,她们在面对大岛的时候,会露出不为人知的一面,那并不是作伪,而是确凿无疑的真实。
不过,大岛又和她们不同。
大岛是自由自在的——像是被神特许一般的自由自在——她用自己喜欢的方式来面对这个世界,她的一切行动都并非刻意,而是自然而然。她想欢喜,就欢喜,她想统治,就统治。而,当她身上散发出的吸引力晕染开来的时候……
“即使是恶魔,也会拜倒在某人的脚下,供其驱策,因为,她散发的吸引力,连恶魔都无法抗拒。”
高桥想起自己好像听过这样的一句话。
木马在旋转。虽是白天,没有绚丽的灯光,但,装饰华丽的旋转木马依然构筑出一片梦幻的感觉。伴随着轻柔悦耳的音乐,大岛的身子随着马匹而起伏,她的发丝飘拂,她像是飞行在云梦之上的黑色妖精。
高桥看得痴了,她没注意到这一场的旋转木马,竟然没有别的人,只有大岛一个人在玩,就像是只为她服务的专场一般。这,也是神的特许吗?还是恶魔的祝福呢?
旋转的木马,没有翅膀,却似乎能载着她自由的飞翔。
音乐停下来,将要离场。
大岛从木马上下来,走近高桥,说道:“你不去坐吗?”高桥摇摇头:“不了,我……我坐转来转去的东西的话,会犯晕。”这也并非谎话,高桥确实玩不了太激烈的游戏,不过,旋转木马她是没问题的,她之所以这么说,只是因为刚刚那场单人的旋木太过美好,高桥觉得自己上去的话,似乎会玷污了那梦幻的一幕。
这时,忽然有一阵欢乐的尖叫声从两人头上响起,夸称亚洲最刺激最惊险的过山车,正飞驰而过。
大岛看了看那像装了喷气推进器的滚筒洗衣机般的过山车,又看了眼高桥,笑了。

 

part.23 下



“我……”高桥只说了一个字,便感觉胃里那股汹涌的风暴似乎有上冲的趋势。她赶忙捂住嘴,艰难地用意志力将那股风暴压下去。
高桥一手捂着腹部,一手掩着口,脸色惨白,豆大的汗珠从她的额头渗出。她一直弯着腰,因为若是站直身子,就会一阵阵地头晕目眩,仿佛还身在那架过山车上一般。
大岛站在高桥旁边,微侧着头,带着微笑看着高桥,仿佛在观察一只奇怪的动物。她看着高桥那佝偻得像虾一样的体态,伸出手,在高桥背上轻轻拍了两下。这两下拍过,高桥立刻目眦欲裂。
不行了……要吐出来了……高桥转过头,跌跌撞撞地向远处的洗手间跑去。
看着高桥歪七扭八的身影,大岛脸上的笑意更浓,她走到路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一阵淋漓尽致的呕吐过后,高桥双目红肿、涕泪满面地直起腰,将马桶的冲水开关按下,喘着气走到盥洗台旁。
真是的,在优子桑面前露出这么丢人的……高桥一边漱口洗脸,一边自怨自艾,她完全没去想若不是因为大岛的要求,自己也不会去坐那要命的过山车。
洗漱完,高桥伸手至嘴边,哈了口气,闻了闻,皱起眉头,伸手进包里拿出她的益达,丢了两粒在嘴里,想了一下,又丢了两粒。她一边快速嚼着口香糖,一边出了洗手间。远远地看到大岛坐在椅子上,高桥正想径直走过去,转念一想,却又转身走向旁边的另一条路。
她嗅觉过于灵敏,总是觉得自己身上残留的味道还很重,她不愿被大岛闻到,便想绕一点路,让身上的味道散一散。
从这边这条路走去大岛身边的话,会绕过一个小小的人工湖,高桥走到一半,看到湖边一颗树的后面,有个人正举着长焦相机对着远处拍摄。
那是个高桥认识的人。
“日之丸先生?”高桥走上去招呼道。
那人没注意到高桥走近,听到高桥的声音后,他的后背似乎微微僵硬了一下,他放下相机,转过神来,露出有些惊讶的表情:“高桥小姐,这么巧?”
“是啊,真巧。日之丸先生也来玩吗?”
日之丸四驱郎苦笑了一下,扬了扬手上的相机:“别人来迪士尼也许是来玩的,记者可就不一样了。我是来工作的。”
“哦,那不打扰您了。”高桥点了点头。
“嗯,祝你玩得开心。”
高桥转身离开,她以为这只是一次偶遇,也没有放在心上。她没有回头,自然也不会知道“日之丸记者”盯着她的背影,眼神深沉难测。

走回到刚才的过山车旁边,大岛已经不在那里了。高桥挠了挠头,四下张望,远处有三三两两的游客走过,有游乐设施在空转着,发出巨大的轰鸣声。
世界和刚刚没有什么不同,只是不见了大岛。
高桥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却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也不知道要说给谁听。她走出一步,却又将脚收了回来;她四下里转着头,手在裤子上无意识地摩挲着,忽然觉得嘴里发干。她想去寻找大岛,可是她抬起脚,却依然无法迈出那一步去。
高桥觉得有些冷,空气中似乎有隐隐约约的蝉鸣声传来,细细的,尖尖的,慢慢地扎进高桥的耳膜。蝉?深秋时节怎么会有蝉?又不是那年午后的那间教室。
那年的……午后……
…………
那一天,我妈妈到底和老师说了什么?
…………
为什么老师会是那样的表情?
…………
老师和我说了什么?
…………
为什么我会大哭着跑出去?
…………
…………
蝉又在叫了。
高桥垂着头,坐在椅子上。那年夏天的那段残破记忆,不知为何,又在她脑中渐渐膨胀起来。
我……
“高桥南?”一个声音在背后响起,那声音里有黑郁金香的味道。
“优子桑……”高桥瞬间从记忆中挣脱出来,回过头,却在回头的一刹那,就已经知道自己认错人了。
虽然硕大的墨镜遮着那女人的半张脸,但饶是如此,高桥也在看到她的瞬间,想到了风华绝代这四个字。
和前田那浑如出世、霜娇雪媚清幽自放的冷艳不同,这女人身上,更有一种入世的光彩,有一种会令所有男人都辗转难眠的魅力。
风华绝代,尤物如斯。
“……是小嶋阳菜小姐?”高桥直觉地说出这个名字。
“是我。”小嶋在高桥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小嶋的突然出现让高桥有些反应不过来,她下意识地寒暄着:“这……真巧啊,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小嶋小姐……”高桥说着,忽然想到,就在刚才,自己和那个日之丸之间也有过类似的对话。
巧?这么巧?今天有这么多的巧合吗?
好像是看透了高桥的想法,小嶋沉默了一下,似乎是在从墨镜背后观察高桥,然后她突兀地问道:“你最近也遇到过这么巧的事吗?”
高桥不明白小嶋这跳脱的一问意义何在,但,她的思绪却被这句话引动,而她第一个想到的,是那天送票来给自己的房东。
“我之所以会来这里,是因为我们有一个消息灵通的房东。” 小嶋的话语像是和高桥的思绪同步一般,提到了房东。这让高桥有些吃惊。而,虽然小嶋的语气里似乎对房东有一种莫名的讽刺,但,高桥也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是从房东那里知道自己和大岛今天会来迪士尼的。
但,房东又是怎么知道的?高桥正在疑惑,小嶋问道:“她呢?”
“优子桑吗?她……”高桥的心紧了一下,“她刚刚还在的,可能……”
“那我来得还真是时候。”
高桥不解:“什么?你不是来找优子桑的吗?”
“今天,我是来找你的。” 小嶋伸手,摘下了墨镜,“或者说,我是想来看看当年的自己。”
那双眼睛,那双泛着雾气的眼睛。当那双眼睛暴露在高桥面前的时候,那丰润的红唇开合之间吐出的音节,仿佛都变得湿润而朦胧。
高桥忽然有一种错觉,她好像看到面前的女人身上那剪裁合体的名牌衣物在一瞬间不见了,小嶋阳菜那毫无瑕疵的肉体就活生生地暴露在自己眼前,让同为女人的高桥,也不禁脸红心跳。但,她再看过去时,竟然发现那赤裸的女人并非小嶋,而是她高桥南自己。高桥大惊,倒抽了一口冷气,定睛一看,却哪里有什么赤裸的女人,小嶋依然好端端地坐在自己面前。
高桥晃了晃头,感到有些晕沉沉的,她的思维和感官在此时变得迟钝,眼神也随之变得有些失焦,而让她变成这种状态的,就是她的那段记忆,以及小嶋阳菜。
在小嶋出现前,那段残破记忆的复苏本就令高桥有些魂不守舍,而小嶋的出现,就像是在已经烧得很旺的火上,又泼上了一瓢油。 其实小嶋只不过和高桥说了两三句话,只做了个摘下了眼镜的动作,但是这个女人,一举一动间,只言片语里,无不散发着一种让人神不守舍的吸引力。
那是种赤裸裸的,强烈的吸引力。那股吸引力就像是会令人陷入泥沼无法自拔一般的强烈,但……
纵然那股吸引力再强,却也无法和大岛相提并论。
若是一定要和大岛比较的话,应该说就像是烈酒,以及美酒的区别。烈酒三杯醉人,三日難醒,而美酒,一缕暗香,一醉千年。
但对于高桥来说,烈酒已经足够让她头晕目眩了。此时高桥的意识完全被小嶋所吸引,处于一种半醉般的朦胧状态里,所以当小嶋身子前倾,手抚上她的脸颊的时候,她也没有太大的反应。
小嶋阳菜的手指纤长,又像大岛一样的冰冷。她的指尖在高桥那棱角分明的脸上缓缓游走着。高桥就像是被蛇盯住的青蛙,不能动弹。
“你长得很好看,她一定很喜欢你吧?” 小嶋的声音里没有丝毫感情色彩,她的手指移动,食指和中指覆在了高桥的眼帘上。她掌心上若有若无的香气就在高桥鼻端发散着, 如果此时她手指用力,高桥的后半生就再也不知光明为何物了。
那两根手指,像是隐伏于花香中的两把冰锥。
“看看这双眼睛。”高桥透过小嶋的指缝,看见小嶋的嘴角慢慢提起,“贪婪。这双眼睛里,埋藏着无尽的贪婪。就像当年的我一样。”
那两根手指慢慢地下压,一阵刺痛传来,高桥终于惊醒过来,她挥手推开小嶋的手,侧过头,捂着眼睛,大声道:“你做什么?!”
“弄痛你了?真抱歉。” 小嶋的语气里并没有丝毫的歉意,“有些忍不住,想和你开个玩笑。”
她真的只是在开玩笑吗?高桥心中有些不快,但听到小嶋的话,她也就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低着头揉着眼睛。
“你真是个温柔的人啊。” 小嶋的声音轻柔性感,“呐,你也很喜欢她吧?”
高桥脸上有些发烫,她本不想回答,但小嶋的眼睛一直在看着她,让她无法逃避。终于,她低声咳嗽了一下,嗫嚅着说道:“我……我很……仰慕优子桑。”
仰慕,她用了这样一个自己都不明其意的暧昧词汇。
“所以,她想要你做的,你都会去做,对吧?”声音仿佛直接在高桥脑中响起。
“我……我们是室友,是……是朋友,所以……而且,像是做饭一类的事情,都是些小事……”
“最重要的是,能让她开心,不是吗?”
高桥低下头,没有回答。
“那么,我有件事情想问问你。”
高桥抬起头,小嶋的眼睛里,泛起的水汽似乎更浓,像是一片迷雾。而在那迷雾中,有声音响起——
“如果有一天,你想取悦她的时候,做饭之类的已经不足够了,你必须要做一些付出更大代价的事情,那么,你会怎么办?”
“如果那代价,是要你离弃父母;是要你抛弃人生;是要你放弃尊严的话……”
“如果只有这样才能取悦她,你会去做吗?”
迷雾里,性感而冰冷的声音,将高桥慢慢地缚住,一点点、一点点地渗入她的身体,渗进她的心。
你会做吗?
为了取悦大岛,离弃父母、抛弃人生、放弃尊严……
你,会做吗?
蝉鸣声。蝉鸣声好像吞没了天地。
高桥猛地站起身,大声说道:“你在胡说些什么?!你这人……你这人也太莫名其妙了吧?!说一些有的没的……我为什么要抛弃父母??还有人生什么的,你,你是不是精神有问题啊?!”
她脸色通红,大声呵斥着,对于性格温和的她而言,会对一个人说出这种话,那已经是相当严重了。
相比高桥的情绪激动,小嶋却是波澜不惊,等高桥叫喊完,在那里喘粗气的时候,小嶋才轻声说道:“你生气?是因为害怕吗?是怕那一天真的到来?是怕自己到时候……”
“闭嘴!什么这一天那一天的!说起来,优子桑为什么要……我又为什么要像你说的那样做?!你这人简直不可理喻!”
她说到“优子桑为什么要”的时候,不知怎么,把话题跳了过去。
小嶋点了点头:“果然是时机未到。”
这句话像一桶冰水,让高桥打了个冷战,她僵了一下,猛地挥了挥手:“你上次就说时机,这次又说,那封信上还再说,时机!时机!你……你说的时机究竟……”
“时机?是什么?”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从旁边传来,打断了高桥。
大岛回来了。
大岛的声音,像是一枚小石投入湖中,荡起涟漪。这股涟漪,让高桥和小嶋,同时出现了变化。
高桥那充满焦虑、反感和些微恐惧的心,好像忽然间放空了,她瞬间就忘记了那年夏天午后的蝉鸣声;而小嶋刚才那些让自己方寸大乱的话,此刻似乎也变得无足轻重。高桥站起身,说道:“优子桑。”
“这位是谁?”大岛微低下头,看向小嶋。
“小嶋阳菜小姐。是优子桑……”高桥本想说“是优子桑之前的室友”,但她想起之前自己就小嶋的事情问过大岛,而大岛那时给出的回答是“不记得”。所以高桥顿了一下,试探着问道:“优子桑不认识她吗?”边说着,她边看向小嶋,一眼看去,她却大吃一惊。
小嶋的脸,碎了。所谓“碎了”并不是指物理上的肌肤崩裂,而是在高桥看来,小嶋的脸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像是陈年的墙皮一样,正在一点点的剥落。
小嶋伸出手,似乎想去拿墨镜,她的手微微地发着抖,触到了墨镜,却无论如何也拿不起来。她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似乎和刚才一样平静,但在高桥看来,那并不是平静,而更像是一个人惊骇到极点以后的僵硬。小嶋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却没有焦点,大岛就在她身边,她却似乎连转头看一眼大岛都不敢。
“不认识啊。”大岛轻轻淡淡地说道,她不再看小嶋,对高桥说道:“你们聊吧,我去玩潜艇之旅。”说完她转身走了开去。
“啊,我也去。”高桥忙跟了上去,走出两步,略一犹豫,回过头来,对小嶋点头示意:“再见。”
她有预感,她们还会再见的。
小嶋依然直勾勾地盯着前方,面无表情,一动不动。高桥走远后,却好像听到一个声音在问她:
“你会做吗?”
她不知道那是小嶋的声音,还是自己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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